书城短篇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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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送客

我记得第一次跟玉兰说话的那天,是红色的天。

明明深夜,天空却像被柴火久烧的焢窑泥砖,似血的红。偶尔,不知是鸟是蝙蝠的物体自地面起飞,撞进浓云里,最终也融化成令人怵目的红。

我小心地把发臭馊水提起,晃荡的油亮厨余在薄如蝉翼的塑料袋中挣扎着。两边提袋的开口过大,要是左右摇晃激烈,那腻味污水便会泼洒在地板上。只好下身尽量大跨步,上身尽量保持不动。走出厨房,下了楼,上了大街,准备将厨余扔了。只是不知道是谁把馊水桶移动了。原来出家门就能看到的馊水桶被挪到离家门口大约七八户的远处。

本以为把馊水扔掉就能立刻回去,我没穿鞋,没穿衣服,还没穿裤子。棉质白色些微泛黄的三角裤就是我的全部装扮。

这时候回头穿件外裤再出来,滴滴漏漏的馊水一定会留下一道油腻的痕。但奔到七八户外的馊水桶,又怕被邻人碰见。天暗还好,人影模糊依稀不见。今晚却不同,厚重的红云压得整座小镇渗出荧光菌般的亮光。左右为难。

不如这样好了。我低着头,不让脸露出来,这样谁也认不出我来。沿路快跑,反正光脚也不出声音。一口气跑到馊水桶旁,扔了就回,不仅完成了任务,又不至于丢脸。

赤足在柏油路面奔跑,颗粒分明的釉黑路面还发着烫。头两步只觉得脚底暖和,跑了五六户人家,开始感到扎脚。我忍着痛往前跑,好不容易才来到馊水桶前。

混杂着发酵、腐肉、唾液等巨大的恶心臭味,上面一层油光还反射着红月倒影,肥蛆在漂浮的食物上密集扭动着。我缓缓提起手中的馊水袋,准备丢入。就在这时刻,我听见一个轻柔优美的声音在叫唤着我的名字”国雄!国雄!”一惊,失手把馊水扑通掉到地上,炸开一滩,我的光脚和小腿肚全都沾上恶臭的馊水。

“谁?”我害怕。

夜半巷子里,除了偶尔跃出的黑猫,还有谁?

“国雄!”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废弃建物的阴影里蹲着玉兰,上百只的野猫和她蹲在一起。玉兰喊我的名字,上百双猫眼就盯着我瞧。

玉兰是我的同班同学,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讲话。从外表看不出来,但她一开口就让人怀疑是不是嘴里含着卤蛋。她再一次叫唤馊水桶前的我: “国雄。”

“你别往后看,现在,直直走。田埂的半道上你会看见一座水闸门,水闸门旁有一间土地公庙。你快去那里躲着,等到牛角声远了,你再出来。”

什么?为什么?什么牛角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牛角声传进我的耳里。我的后方正在有什么”队伍”经过,牛角声、鞭炮声、铜锣铜鼓、唢吶木鱼,声音越来越近,就朝我逼来。

“别回头!”玉兰用那模糊不清的语言警告我。

我却回头了。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庞大队伍,占据整条街道。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穿着白丝绸的胖壮男子,捧着黄布包裹。在他身旁是穿着花衣的乩童拿着香丛挥舞。敲锣打鼓的、放鞭炮的、吹唢吶的、举香辇的,不计其数黄色上衣、红色棉裤、脚踩黑色功夫鞋的老老少少,无言且坚定的往前走。

玉兰: “算了!你就跟着队伍走吧!土地公庙别去了。”

各种乐器交错的声音很响,我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她贴近我,柔软的胸部微微靠在我的手肘上。她的脸靠近我的耳边,身上的味道和嘴唇的温度都能清楚感受到。她说: “我必须把工作完成。等到最后,我会去找你。切记,跟着他们走,千万别掉队。”

我还在迟疑的时候,玉兰跟上百只猫已经消失在暗巷里。

我就穿着一条三角裤,衣不蔽体。混在奇怪的队伍前进。他们上看去脚步缓慢,实际上走在队伍里,竟连小跑步都不能跟上。队伍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几乎要奔跑才能不被落下。

队伍朝郊外湖边的方向前进。有三人高举牛角,分别位于队伍的前中后,一人休息,两人吹起,保持声音不断。每到十字路口,都有人会丢出手中点燃的鞭炮。驱赶逼近的秽物。

一群人就这么走到湖边。领头的白衣男站在离湖最近的岸上,将手上的黄布打开,里面是一段黑污看上去有点年纪的实木,上头还绑着棉质的童军绳。乩童用高频天语与木头交谈,木头在不安份地颤抖。四方穿着巨大佛衣的王爷们向那段木头逼近、旋转、扬起蝴蝶状的衣襬翩翩起舞。乩童再问,木头似乎同意不再纠缠,冒出一阵青烟后归于平静。

白衣男满头是汗,已经精力交瘁。他用最后的力量将绑着童军绳的木头丢入湖中。算是大功告成。

隔壁邻居吴妈妈在人群中,认出我来: “你不是阿凤的儿子吗?怎么也在这里。”

我说: “出来丢馊水,就被抓进来了。”

吴妈妈说: “是这样的!我们凡人要是看到送肉粽的队伍就得跟到最后,否则会把秽气带回家的。你要知道,做人千万别铁齿。”

我等了很久,玉兰没有现身。终于,湖边剩下我一个人,才放弃等待。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爸爸不曾醒过,也没察觉我的失踪。只有厨房的灯还和数个小时前我离家时那样亮着。我正感觉惆怅时玉兰出现了。她手里捧着两盒油饭,”这是庙里发的油饭,一起吃吧!”我和她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天还是红的。我的肩膀碰触着她的肩膀。我们在沉默中咀嚼糯米和干燥香菇,我们切切实实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吃完之后,玉兰默默地走了。

当天夜里,我梦见了玉兰,也发生了我人生中第一次梦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