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林安梧
一、理学的第三势力———意义治疗学
“意义治疗” 此词, 中文最早出现在项退结先生援引傅兰克(ViktorrE.rFrankl) 《活出意义来———从集中营到存在主义》一书, 而且早在1969年2月间, 傅兰克即受项教授邀请来台讲演, 后来他的大作在光启出版社出版了。弗兰克为犹太人, 在二次大战期间被关在集中营, 在集中营里看到很多人, 因生命没希望, 而一天天死去, 于是弗兰克就在这样生死交关中体会出生命的意义, 因之而开启了治疗学, 称为“意义治疗学” (logo-therapy), 这有别于弗洛伊德(E.rFreud)及阿德勒(A.Adler), 一般被视为心理学的第三个势力, 而这第三个势力所寻求的是生命的意义。弗兰克活了九十多岁, 最近有本弗兰克的传记在台湾翻译完成, 是由心灵工坊出版的, 我应邀写了一篇推荐序文, 此书译的不错, 传记中很能够表现弗兰克的一生, 及其意义治疗学是如何诞生呈现出来。
二、傅伟勋与意义治疗学的渊源
虽然弗兰克曾于1969年来台讲演, 但他的意义治疗学真切地被留意, 应该是到了80年代初, 经由项退结、傅伟勋两位先生的引介, 特别是傅伟勋先生的发扬, 记得傅先生在《中国时报》以及其它杂志上, 介绍弗兰克的意义治疗学, 他又提到意义治疗学与宋明理学以及其它学问的关联。傅先生注意到了宗教上的生死慧, 而特别举出王阳明被贬, 居夷处困, 在龙场驿生死交关时的悟道。他认为王阳明的儒学, 在整个儒学的发展上有其独特之处, 为真正面临生死的问题, 从生死交关最后所开悟的崭新儒学, 有别于朱熹的理学, 亦有别于先秦的孔孟儒学。傅先生后来继续开发他的生死学, 自己也做了一个生死学的见证者, 因为他罹患了癌症, 之后写了一本书谈生死学, 也谈他自己学问的生命历程。
我之接触生死学、意义治疗学, 可以说是受到傅伟勋先生的启发最多。在1996年, 佛光山开办了“南华管理学院” (现在的南华大学), 南华管理学院的第一个研究所是哲学研究所, 傅伟勋先生受聘为哲学研究所的终身教授, 一时学界传为盛事。星云大师把十年的薪水一次付清, 我记得大约是一千五百万台币, 连税金一千八百万台币, 这真是大手笔。可惜傅先生福薄, 那年年初还未正式开学前, 他接受了聘约, 约定那年八月一日开始接受这个职务, 到哲学研究所来当讲座教授。受聘不久他癌症复发, 九月底, 十月初我们正式开学了, 他老人家却过世了。课表都排了, 他虽然没有在南华哲学所正式对学生授过课, 但是他对佛光山、对南华的贡献是很大的。继哲学研究所之后, 我们又开办了宗教研究所,生死学研究所, 这也是国内第一个生死学研究所, “生死学” 在美国叫“死亡学”, 傅伟勋把它转称“生死学”, 目前国内有好几个学校都有生死学研究所, 它也包括安宁医护以及死亡以后殡葬的种种问题, 现在是非常盛行的一个学门。这些基本上都是傅伟勋先生带出来的, 生死学研究所每年都要开一个学术会议, 这是傅先生的弟子慧开法师所开启的, 追本溯源, 也可以说是傅先生带出来的。
傅伟勋先生是一位有远见、有理想、有深度的哲学家, 也是一个非常有豪情的人, 与他同辈的人只要跟他相处过, 都觉得他非常的平易近人, 他是一个极具有传播力的学者,不管是吃饭、喝茶、喝酒、写文章, 他都带有很强的生命力, 散播出他的思想及热情, 包括在患癌症期间, 仍可以跟年轻人喝酒, 可以把所有的年轻人灌醉,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力, 会让全世界的华人学者都知道哪些人被他灌醉了, 当然我们当时也知道他的生命在耗损, 他自己也知道所剩生命有限。傅先生过世之后我们在台北的佛光道场办了一个独特而有意义、充满着祝福气质的纪念会, 来的不是他的学生, 就是他的朋友。
每个人都知道傅先生对“生死” 这件事是真的看透, 让我们想起《庄子》的“鼓盆而歌”,还有“秦失(佚)吊老聃” 的故事。
傅先生有关意义治疗学、死亡学、生死学的传述或者是开发, 影响了整个的华人世界,中国内地, 死亡学、生死学正方兴未艾, 武汉大学的段德智教授、江西南昌大学的陈晓江教授都受过傅伟勋先生的影响。
三、中国文化传统衍申出来“意义治疗学” 的三个向度
弗兰克的“意义治疗”, 最早把它援用到东方的哲学上, 并做了创造性的转化, 写成文章发表的是傅伟勋先生。我深深受了傅先生影响, 在1988年第一次开始从事中国哲学与意义治疗学的接轨与融通的活动, 从1988、1991, 到1994年, 刚好每隔3年, 我分别写了有关“儒家型的意义治疗学”、“道家的存有治疗学”、“佛教型的般若治疗学”, 后来这些篇章收集在《中国宗教与意义治疗》这本书中。这几篇文章刚好都在香港发表, 第一篇是1988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及法住文化书院所召开的“唐君毅先生逝世十周年国际会议” 上发表的, 我以唐君毅先生的《人生之体验续篇》作为研究对象, 后来就写成了《迈向儒家型的意义治疗学》这篇文章, 在写这篇章时, 其实就已经区别几个不同的意义治疗学的向度, 包括儒家、道家、佛教治疗学的异同。
四、儒家型的意义治疗学﹕ 以唐君毅为例
唐君毅先生在《人生之体验续篇》这本书中, 深入地阐述生命所面临的问题, 所面临的意义的危机, 而又如何去克服, 他在这方面的贡献非常大。他谈到他探索儒学的方式, 他强调儒学的当下的一个论式———“我, 就在这里”, 这当下的承担其实就是孔老夫子说的“当仁不让于师”。“我, 就在这里” 就表示一个具有主体能动性的自觉的我, 进到这个世界之中而去理解这个世界, 诠释这个世界, 并且参赞(参与助成)这个世界这样的人文教养、人文化成。经由唐君毅先生的《人生之体验续篇》, 借着唐先生论述的笔调, 并将其转化而做了概括, 提出这里所隐含的儒家型意义治疗学的可能, 并且跟弗兰克的意义治疗学做了一个对比。
弗兰克的意义治疗学后面的宗教背景是一神论的犹太教, 是从“人” 和“上帝” 之间的关系, 来谈生命所追求的意义。儒家与此有所异同, 儒家是来自于生命最底层的忧患和关怀, 而这忧患和关怀是上透到“天道性命相贯通” 这个传统, 上透到宇宙造化的根源。依儒家义理, 认为这宇宙造化的根源和我们生命内在的根源是通而为一的, 儒家强调道德的创生, 而这道德的创生落实于心性论上则是一不容自己的怵惕恻隐之感。我们由这个角度去说儒家的意义治疗学, 其实是一个道德的觉醒。把任何的悲苦, 任何的不顺, 通过这样一个自觉的过程, 往上提升而上遂于道, 由这个道体再开启一个生命的动力。这样的方式我名之为“儒家型的意义治疗学”, 这是以“我, 就在这里” 的论式而展开的。
五、道家型的存有治疗学﹕ 以《老子》为例
道家的论式是以“我, 归返天地” 而展开的(佛教是“我, 当下空无”), “我, 归返天地”, 也可以说就是“我, 归返自然”, 天地自然就是常道。如果我们说儒家是接近弗兰克的意义治疗学, 它是道德创生义下的意义治疗学; 而道家如果也叫做意义治疗学, 其实未必非常恰当, 我当时就造了另外一个词, 就是把原来道家所强调的存有之道的“道” (Tao),借着现在哲学语词的“存有” (Being)去取代它, 把它叫做“存有的治疗学”, 更简单的说就是“道疗” 。通过道的光照, 而让我们的生命有智慧之明, 这智慧之明能让“物各付物,各然其然” , 可以因之而“涤除玄览, 能无疵乎?” 可以“致虚守静”, 所谓“致虚极, 守静笃, 万物并作, 吾以观复”, “为学日益, 为道日损”, 也是表达这个意思, 还有许多篇章与此是相通的, 我把这就叫做“存有的治疗学”。
其实谈治疗学, 过去除了傅伟勋先生之外, 还有袁保新教授也提到, 后来郑志明、高柏园教授他们也讲。袁保新在当时即写一篇与道家相关的文章, 他把它称做“文化治疗”, 也就是说道家的这样一套论述, 隐含了对于文化现象的深入的理解和批判, 隐含了一种治疗的作用。我们说道家的“存有的治疗学”, 这“存有” 就是“道”, 就是存有之道, 重点是在整个存在的场域, 用以前老话来讲就是自然天地, 道家把人放回自然天地, 用这自然天地的和谐性, 调节的力量, 让个人生命因此如同安卧在母亲的怀抱, 因此而获得照顾, 使人与万有一切的纠葛能全然放下而得到成全。
六、佛家型的般若治疗学﹕ 以《金刚经》为例
1994年, 我撰写了佛教的《迈向佛家型的般若治疗学》, 是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核心展开, 当然佛教不只是般若治疗, 也可以是别的治疗, 譬如禅宗, 可以有别于般若,但也深受般若之学的影响, 他也可能开启一个新的治疗学, 又如六祖坛经所隐含的见性的方式, 当然跟般若学有密切的关系, 而是否可开启一个新的治疗学的向度, 或者丰富了原先的般若治疗学, 这其实是还可思索和开拓。
这里用“意义治疗” 这个词, 是广的来谈, 不管是道家的“存有治疗学”, 或是儒家的“意义治疗学”, 或是佛教的“般若治疗学”, 都是对个人生命意义的深度的理解及建构, 而引发的一个治疗, 所以笼统而言, 都可以把他放在“意义治疗” 来论述。
七、民间文化阴阳五行下的意义治疗﹕ 以王凤仪为例
此外, 我曾做过王凤仪老先生的研究, 王老先生很独特, 他是在民国早年时的大人物,其并不识字而是悟道的。他开启了一个影响力非常大的“万国道德会”, 目前在台湾仍然有。他谈的一套阴阳五行, 可以自成一套完整的治疗学的理论, 我当时即写了一篇相关文章, 此篇文章后经万国道德会的一位长辈徐怀亮先生拿去后, 而印成一本书, 叫做《王凤仪的五行观》, 到处分送。 这位老先生非常了不起, 经营若水善书处, 印了非常多善书到处分送, 而丰富了台湾的文化土壤, 以及社会的生命力。民间的文化生命力, 是华人社会最重要的文化生命力, 这并非台湾才有, 而是只要有华人存在的地方即有, 这很独特, 原因何在于华人的文化是在人伦教化中生长的, 人伦就是在家庭、家族、宗族、宗法这种血缘性的纵贯轴所开发出去的华人社会, 这样的社会非常重视教育, 而它的教育就是“人人亲其亲, 长其长, 而天下平”,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信念, 这信念使得华人经过几千年能历劫不衰, 因而这对华人社会固有特质相当重要。
八、主体的参与及场域的销融﹕ “上善若水”、“至人用心若镜”
道家不强调主体进到这个场域中去承担什么, 而强调作为主体的“我” 应进到这个场域中把自己放掉, 但把自己放掉并非“无我”, 而是我与自然天地浑然一体, 去体贴、去领会大自然和谐的调节及生生不息的动力。这生生不息的动力是滚滚不竭的, 人的生命必须与它和谐, 甚至合为一体。当生命与它合为一体, 回过头来, 即可以检视生命哪些是与它格格不入, 哪些地方是离弃自己的, 哪些地方是远离了安宅, 远离家, 远离个人生命的居所, 使得个人因此而忽略生命本身。道家的重点不在主体能动性的承担, 而在经由一个反思的活动, 回溯生命自身, 让自己照亮自己, 当能照亮自己时, 即同样可照亮了世界的人、事、物, 在此过程中, 即能体会, 世间最好的善并不是以善去对抗恶, 而是以善化解恶,让善与恶能恰当、和谐的相处, 道家用一种柔弱胜刚强的方式, 去“和而同之”, 在此和而同之的过程中, 让自己和对方的生命因而相遇, 在相遇的过程中, 化掉了原来的对抗, 使由原来的善恶对立, 而慢慢学到了一种和谐、一种常道、一种善。
道家在这里非常可贵, 这道理有两句话可印证, 一句是“上善若水” , 最好的善就好像水一样, 水浸润你, 温润你, 提供你生存下去的可能性, 润泽你, 包容你, 洗涤你, 而水就在这过程里, 让你的生命因此得以生长。另一句是“至人用心若镜” , 至人用心好像明镜, 明镜是照而见之, 过而化之, 不留痕迹的, 生命就在这个过程里面潇潇洒洒地走了一回, 而且清楚、明白的让任何存在的生物都回到他本身, 这是整个道家非常重要的智慧。
九、根源的回归与存有的照亮﹕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再者, 我们可以进一步对道家的“存有治疗学” 展开诠释, 一是“复命曰常”, 一是“知常曰明” 。“复命曰常” 可以连着“上善若水” 来理解, “知常曰明” 可以连着“至人用心若镜” 来理解。归返到生命根源叫“常”, 归根曰“静”, 是谓“复命”, 能够回溯到存在事物的根源, 那才是真正的宁静。这样的宁静, 就是回复生命本身, 回复生命就叫作常态, 就叫常道, 能够体会常态、常道, 就是真正的智慧。道家强调生命的归复, 强调生命自身的照亮, 归复到常道, 常道就是“有无相生, 难易相成, 长短相形, 高下相倾, 音声相和, 前后相随”。常道就是“道曰大, 大曰逝, 逝曰远, 远曰反”。常道就是有往有复,常道就是往复循环, 常道就是“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 。常道就是生命往复循环, 如此周环不已的过程里, 让任何存在的事物如其为任何存在的事物。
道家在这地方心情很放松, 因为他把自己拉到一个最宽广存在的场域中去安身立命,他的安身立命是可以把自己摆在一个“无何有之乡” , 跟人间世俗的人文建构无关。因为要让生命真正地回溯到自身, 一方面可以与人文建构无关, 但是回过头来也告诉你也可以有关, 只是这样的人文建构, 必须经由一个归返到自然天地以后重新照亮, 这样的重新照亮才会使得人文不会出了毛病, 这是道家非常善巧的地方。道家留意到整个人文世界人文化成可能导致的人文异化, 人因为使用话语, 使用符号, 使用一套象征结构制度, 因此所形成的人的理解、诠释、建构, 这么一套话语的建构, 必然把人们可能带有的意念、欲求、贪婪、欲望、权力通通带进去了, 这样的过程会导致原先的人文建构, 变成人文疏离, 人文异化, 而让人离开生命本身。
道家在这强烈呼吁, 很清楚明白的洞察告知我们, 一定要知“为学日益, 为道日损”,必须“损之又损, 以至于无为, 无为而无不为” 。道家在意义治疗方面是非常有智慧的,而最重要的智慧是, 人不是靠着主体承担而活, 人不是靠着很多话语建构成的意义而活;
人是靠着原原本本的人, 作为一个自然与其它万物一起和谐生长的人, 用这个方式, 没有任何蹊跷, 没有任何麻烦, 没有任何欲求, 在这个过程中, 人简简单单就可活得很好, 这就是自然。道家把人退到最根本的地方来看, 这时候道家讲“小国寡民”, “鸡犬之声相闻,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 使人复结绳而用之, 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 即让生命从语言的建构里撤退, 让生命回到生命本身, 生命本身就是正视命的限制。正视命的限制, 而体会生的喜悦, 进一步正视死的安详。正视命的限制, 也正视天地之常的无限, 或天命之无限,对比而言, 即是人命之有限。人间世中任何时空, 日日是好日, 时时是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