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被里钻出来。借着稀薄的月光,我爬下床出门方便。水面上回荡着对面厢房女婴的哭啼,温凉新鲜的夜间空气,使我不舍放弃这份宁谧的受用。
沿着墙边的小径,我做着舒展肢体的动作,向祠堂的矮墙走去。
这里是我很小时候就吸收的空气,我的呼吸道的每一个细胞,都熟悉它。它使我回忆起从前,过去的往事,以及墙外家族的一片墓地,那是我孩提时代去得最多的地方。那个老王八蛋就埋在那儿,占居着墓地中央最大一块地皮,从矮墙上,白天能看到碑眉和墓顶,晚上同样露出一个黑色的圆头,我认为这就是仲家衰微的起因,这处巨大的阴间居所,破坏了我们的风水,压住了地脉,挡住了运气的运作。
相反,外婆的石墓,在一边显得太渺小太不起眼。
有心想,爬过墙看看墓地的夜景,墙上的草已挂上了露珠,我猫下腰去找墙洞,突然冒出了一只大黑狗,嘴上叼着一块大骨头,估计是它从这刚刚溜到祠堂寻食回来,它亦没料到在这遇上对手,和我一样没防备。
我们面对面愣住了。
继而它认出了我,丢下骨头扒在地上,摇起尾巴在草地上擦嘴。
我半跪下身子,亲亲它朝天仰起的沾满油污的嘴,然后托起它的下颌,帮它抹脸梳头,理顺背毛。
掂量掂量体重比两年前肥壮多了。亲热一番之后,我起身四下张望,黑彪嗖的一声钻过了墙,转身伸过头来,摇头摆尾。
它是主动替我带路,见我未动,它又冲了出来,围着我打转。
墙外打更的梆声近了。这是四更,天不早了我就往回路走,它跟着我的脚步,率先跳出了墙脚的乱石草地。这时迎面又冲出了三条黄狗,它们发现我,摆出攻击的架式,两条半大的汪了一声,黑彪迅速扑上前,威胁它们。
都是自家的狗,不会咬起仗。对面的大黄狗也认出我是谁,摇着尾巴谨慎地走过来,伸出舌头舔我的手。
黑彪企图撵走它,被我拦阻下,另外二条黄狗可能是黄虎的仔,也慢慢悠悠地靠近,亲候主子。
四条狗尾随到凉石轩,才一个个地走掉。黑彪依依不舍,我用劲连拍它的屁股,才三步一回头的走去。
我悄悄溜进屋,摸到脸盆上的毛巾,擦净脸上床,往床里爬时,一不小心拌动了四娘娘,她抓着被子掀起被角,示意我睡下。
躺下后,她举着我从她身腰上翻过去,落到她俩中间。
我身上是凉的,四娘认为我很冷,让我紧紧偎在她怀里,她强有力的心跳在我脸上震动,我暗暗地盘算,怎样伺机从她怀里逃脱。
我的一只手曲在胸前不能动,另一只手被挟在她的腋下,唯一的法子就是往里面滑。
没多大功夫,头就到了床当中,手亦从她臂下滑到大腿上。我收拢手,摸到喜姐的腿肚揪一两下,她早醒着,翻过身面向我,我紧跟她的动静,在被里蜷起身体,转动身子,改换了头的方向。
尔后,扒着喜姐的身体往上攀,当我终于回到喜姐的怀里,她偷偷地用食指刮我的鼻梁羞我,吻干我满脸的汗。
大天光,四娘的丫环送来了洗脸热水,梳装用品。四娘先穿衣起床,交待丫环,我们的用水晌午前送来也不迟,就走了。
院里每天上午都是寂静的,院里的人习惯了这份宁静。即使主人们已经用完早餐,奴仆们也是轻手轻脚,毫无声张。
据说,这要归功于老王八在世时订下的规矩,老王八长年卧病不已,最怕外面嘈嘈杂杂,老王八虽与世长辞,北墙外威仪的碑墓,如同暴露出地面的尸首,沉沉地压着活人的灵魂,具有强大的震摄力,冰冷坚实的墙垣,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今天的人,过去的影响过去的权力,不会在十年二十年里马上消失,它们都是死鬼曾经存在的见证,是从阴曹地府崛起的势力。
站立在它的面前,你能听见地狱的回音,它的阴气,腐烂变质的尸臭,时时在向周围散发,长长的游廊下,高高的厢房里,处处都可以证明,活人动,则死人在观望,活人静下来观风,就会看到死人的动静,没有人会相信飞檐上高悬的铜铃,重叠的山墙上的砖雕,是给活人欣赏的,在这个院府进出的人,从未抬头正视它们。当西北风刮来,人们只是神秘兮兮地瞟上一眼。
有阳光的日子,在这并不算多,细细的光线从天外牵来,经不起大片流云的横冲直闯,很容易扯断。断了根的光线,片刻之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永难寻回。
难得有今天这样阳光,洒在水面后,折射进我的小木窗。还有一对换齐新羽的灰鸽,栖息在窗口,毫不在意地整理羽毛,黑彪伏在门槛上,注视着它们,喜姐的头枕上我的头上,聚精会神观赏它们相互梳理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毛头,你看我们是不是该穿衣了?”
鸽子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啯啯啯地叫唤起来。送水丫环的足音吓飞了鸽子,它们拍打着翅膀,从窗外消失。
丫环进屋请喜姐用水,喜姐帮我穿齐衣衫,把香包塞在衣内,再自己穿衣。
等我到了床边,黑彪过来请安。
丫环赶走了它,神神秘秘地对喜姐说,早上厨房的下人在私下议论昨夜北墙下闹鬼,二爷传更夫,到前院问话,不知我们听说没有?
喜姐说没听说,丫环又继续说这两年北墙附近就是不太平。
用餐前,我们要去前院请安,四娘娘在中门截住了我们,说今天不用了,爷们去墓地扫脏东西去了。
未等七天满喜,喜姐就带我回县城。
我们不在家的日子,姨妈他们只开两餐饭,到家时,她们全早早休息了。
看门的老头开了门,喜姐安排两轿夫和看门的老头一块过夜,每人给了十五个铜板,明早回乡。
姨妈听见我们回来,掌灯让我们进房间,问了来去的情况和乡下的事情,细节放在以后说,早点睡。
问我是否跟喜姐去还是留在她这,我拉拉喜姐的衣角。
姨道:“你是往转活,去年还常一人住,现在反离不开人了。”
她说完,喜姐牵着我去西厢。
在乡下家族老本营挤了几日,回到仅有四人住的院落里,紧张的精神状态一下就塌了下来,或许是乘坐了一天轿子颠簸的缘故,身体失去了存在的感觉。
两颗心在黑黑的房间里跳动,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了窗格,把她的人形截成了三截,她的头肩是一个灰暗的轮廓,腰身以下埋进了黑暗里。身子的中段在房里分外醒目。
我冒出了一些奇怪的念头,设想她的下半身仍留在乡下,包括她大脑里的许多深黑的图像,也丢在了乡下没回。要不怎会老是处在阴影下?
我躺在床上,用心测试着她,测试着前后院的每一处。
我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它们的现存状态和在冷月下一切可视的形状,姨妈的心事、双喜的睡姿、保喜的梦境,它们完完全全地控制在我心力的范围内,我喘粗气,她们便无法安息,我的咳嗽威慑着墙脚下的灵仙。
在这院子周围,有着数都数不清的蓝光的眼睛,从各种角度窥视着院内。我不知道她们来自何方,会走向哪里,我的鬼影使他们退避三舍,这个影子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我,只要有谁在我生存的空间里装神弄鬼,它就显现出来。
喜姐烧热水自己洗完澡后,帮我脱衣洗澡。
她在床上的月华里找不到我的影子,只有她那剥脱我衣裳的手在动,百思不解的她,下铺点燃香案上的大红蜡烛举到床前,上上下下打量我的赤裸裸的身子。
墙上映出她挡烛火的巨手,找不到我的影子在哪儿,她把烛火移到我的背后,才看见我的影子在她身上。
她把火移到前面问:
“你的影子呢?他跑到哪去了?”
我对她说,自己的影子在院子里,不信她可以去看,她摇着我的阳具,耻笑道:
“我信。”
秋天,四娘娘来接我,回乡办过继的事,为的是给病重的七爷冲喜。最近一些日子来阎王老子大量收入,见天还是好端端的,得点小病就丧了命。
人们不知如何道清这桩事,人人提心吊胆互相躲闪,回避碰面。进了住着几十口的老宅院,见不到一个人。
病倒三天的七爷,已是人模鬼样,十九岁的五娘哭哭啼啼,大娘二娘也声音哭没了。四娘动手在七爷的手腕上割了一刀,他的五花脸渐渐发白,血污秽了床沿。
众人扶他靠在床头,摆上三桌酒饭,行过继之喜,道祝愿吉祥的礼。
七爷沾了一点酒,半夜全身就凉透了。
大娘打心里怪四娘放多了血,眼下有我这个长祠的大儿,她也不敢多言,毕竟这桩喜事是四娘撮合成的。
一天内有二件喜事,七爷的女儿们有碍我,不敢哭也不敢闹。长辈们都推病没有人来参加葬礼,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女人们要学会忍气吞声。
二大爷指派了两个家人草草葬送了尸体,冷冷地劝慰了两句就走了。
女人们感到老天用刀捅穿了她们的心,到此时她们方明白,这世上没什么可以作指望的。可怜的是孩子们都还小,三年五年成不了人,流泪的日子长得很。
她们自觉地凑到一块,合计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左商量右商量,觉得大家要抱成一团,一时不宜放我出门,最少要挨到明年春上。
为此,四娘领我搬进中堂大房,排定我在家中的最尊地位。大娘拖着三个女儿居偏室,二娘五娘退到后厢,老爷生前使唤的丫头归大娘,大娘原来身边的丫头听我用。
膳后,梁丫就把洗用水端进我房,她动手帮我,四娘进屋叫住了她,唤了自己的贴身丫环侍候我。
梁丫忍着泪水退到一旁。
四娘娘的脸,既慈祥又歹毒,她唤梁丫,打热水帮她洗屁股洗脚,整理鬓发,嘴上夸奖梁丫,做事利落地道,要求自己的丫环学着点,当梁丫作姐姐。
心里对梁丫不放心。
白天,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佣人,忙这忙那,过去属于七爷的事,全落进了她的手里,里里外外指手划脚。
开饭时,假心假意一一向大娘汇报。
关上房门,就坐在灯下向丫环诉苦,问梁丫,以往大娘是怎地为七爷出主意处理事。
老爷向来关心的就是女人多多益善,其他的事,睁一眼闭一眼,大娘是个有主心骨的女人,事事都有她的意见。
四娘向梁丫许诺,等她接来了外甥女,一年之后改梁丫作陪小,平日行事必得处处小心。
她三天二头去前堂请示二大爷,他老人家并不关心中堂的事,小事要四娘自己作主。
她也不忘与大娘商讨,她们的性命拴到了一条断桩上,大娘对她自然没啥异意,用不着商量,通报一声就行。
四娘对二娘五娘彬彬有礼,有事请她们吱一声。
二娘五娘唯唯喏喏,美言道:“四娘办事有爷们风范,考虑更细致更周全在理,没啥可说。”
二爷派人送来的用度,四娘让每人都拿一点,五娘吃不准四娘的用意,手上握着银子心里踏实不下来。
总是很晚很晚,四娘才休息,她把我当命根子抱在怀里,要我甭急,天晴她就上路去接外甥女来。
我并未想到讨媳妇,但我感激她当我是至尊的老爷。我听她在我身边讲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把戏,闻着这座老殿堂下木料腐变的味道,她费尽心机把许多话都讲白了,我也没听懂。
我想认识一切了解一切,这并不等于我有这种能力。
能吃透这房子里的味道,我就适应了这个环境,适应了环境就有了主人感。
思念喜姐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毛病就来了,头疼脑痛肚子痛,发烧拉稀,三天一个花样。累坏了丫环佣人,也累坏了四娘,害得她睡熟后,只要我一动她就醒。
病中的夜里,常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亦陪着我来回反复,眼睛盯在我的脸上,猜我的意图,琢磨我的心思。她问我:
“是不是在想喜姐?”
我避开她的目光,头蒙在被里。
她也钻进被子,用脸厮磨我的耳鬓。出汗的时候,她学鸽子的样子嘴衔住我的嘴跟我换气,这个动作使我想到了喜姐和九姨。
从她口中我吸到的虽有血腥气,也不难受。舔着她的舌根,滋润着心田一棵新生的芽,它又太小太嫩,她猛烈的唇齿立等揉碎了它。
我闭上眼任她的大舌头的津液涂秽在脸上。很快,她的舌面生出了长长的倒刺,划破了我的脸,撕烂了衣衫,刺得我遍体鳞伤,她用头轻轻一拱,我翻个面,她在我腰上咬了几口,一会儿又用下巴勾住我的胯,往内一撅,又翻个面。
她摇头摆尾收起倒刺,从头到脚舔我的手臂,帮助我喘息,给我渡气,我这个瘪了气的猪泡饱满起来。
她笑面俯瞰。我摸着自己的体肤一点没损伤,不解的是伤口痕迹哪去了,母老虎到那去了?她蒙上我的眼,拿出一个脆枣大小的东西塞进我的嘴,轻声道:
“别马上吃了它,多含一会。”
这东西的进口味格外不同一般,甚至有异味,一会过后,才品出个中的味道,有了好感,她见我若有所思的样,笑道:
“好吃吗?”
高兴之余,我同她讲起了我在酒鬼家的事,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听哑吧是谁。
不会让她摸清我的根,我是谁?自己也不清楚,我就是奥秘,失去了一个个秘密,我也不复存在。我又提起九姨,讲九姨的手有多长,脚有多大,腿有多粗,腰有多细,我忘了当时我的个子,我的手脚还很小。
从四娘的脚起量了五作,量到了她的肚脐说。
“九姨的腿就是这么长。”
她捧腹大笑,把我按倒在被了里,“是不是你九姨对你施了迷魂术,你说,她的个还不抵我,怎有这么长的腿?”
天长日久,我对四娘产生了亲切感,她不光通情达理,而且十分随和,处处放纵你,保证你活得自在。
一旦我问到晚上吃的是何物时,她要不是假装没听见。就是抿紧双唇,假装有点生气的态度说:“不许问!听到没有?也不准让外人知道,记住啦?”
我便说:“我想要一个吗!”
“噢,我就知道,是不是很好吃?它对你身体很有好处,四娘知道怎么疼爱你,去吧!到你大娘那去吃核桃,她们正在砸。”掏出胸前的手绢,擦净我的眼角。
她每日操持这大小十几号人的家,也挺辛苦的,想对她说点感激的话,一直没机会。我觉得她一定是母老虎投错了胎,不然怎会有那股威风?她养育我,照看我,也是虎毒不食子吧?
到了收租的日子,她顶七爷的位置去祠堂收粮封仓,累得精疲力竭,常常饭都不吃,倒上床就睡。我灵敏的嗅觉,马上嗅出了她身上的汗臭,这是不同寻常的汗臭,夹杂着老虎才有的骚味。
过了两日她洗了澡,从胳肢窝里,仍隐隐约约地能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