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看到了黄大妈,以及那一脸焦虑的神情,这已是两天之后的晚上,豆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地跳着。当有人挑开房门的草帘时,灯火突然一跳便熄灭了,只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同黄大妈说话。随后黄大妈退出了房间,找来了洋火,重新把灯点燃,黄大妈道:
“他醒了。”
昏黄的灯光,照花了我的眼,无法看清背对着灯的两个女人谁是谁,她们先后摸了我的头。
我知道,最先放在额头上的那只粗糙结实的大手,是黄大妈的手,像所有的下人的手一样,只是更沉一些、更热一些。接下来的一只手,就像我的那些姨妈、姨娘一样,像棉花轻松柔软湿润。这样的手,在我看来是身份的象征,她也同样意味着安全,长着这样的手的人,从来都不敢随便碰我,即使她们的言语在我面前都是软弱的。之所以会这样,我想就是大院里的老妈子们常说的,我盯人的时候,眼神和我的母亲一模一样。
她一直抚摸着我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从隆准到耳坠,我得到的是刹那间的幸福感,长期多灾多难的身体,病魔和痛苦对它再也产生不了多大的威力,我平心静气地掂量着这个年轻女人的份量,体味着面肤被手摩擦的感觉。
只听她对黄大妈说:
“他没什么,每一个冬天他都会躺炕的,除非他将来的体质有好转,现在他睁不开眼是由于刮西北风的原因,找一块干净的红布蒙上他的眼,到明天就会好的。”
经她一说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西北方总是令我恐惧和叫我担心,这个情形会伴随我一生,除非我的命运有了彻底的改变。
黄大妈按照她的吩咐,给我蒙上了红眼布。
对于她,我想应该是我的九姨,黄大妈找了一双干净的布鞋让她换上。
她对黄大妈说想洗个澡,黄大妈立刻找到了木盆,打来了热水。
虽然我的双眼给蒙上了布,然而她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听见,尤其是九姨,没有灯光的阴影和背光源的黑暗,也看不到人以外的物品。月光像水一样从天而降,她拼命地剥下身上的衣物,好像是急于扔掉肮脏的东西。
这一切既发生在我的眼前,又远在天边,那无所不在的月光很快便将她淹没,她艰难地泅渡着,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儿没入水中,两只柔和的臂膀在水中拍打着,手臂下一排排击起的水花洒在了我的脸上,我吃惊地蜷起身体。
那无垠的月光,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凉,我仿佛能从中感觉到她的体温,是那么的惬意,在我看来她努力奋进的姿态,像童心里最优美的舞蹈,她那从水里站起的形象,是少年心里最圣洁的形象,那种真切的感受,都随天边的水一起在我心里起落。她像一位熟睡的母亲,她像一位飘泊的少女,闪现在我遥远的人生里。在这种心境上,我突然成熟起来,可是我的力量,我的四肢,还是细小乏力,只有可怜巴巴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看着那天边的水从她身下退去,看见桌上昏黄的小油灯,重新把土屋照亮。
我想扯下眼睛上的布,弄清刚才发生的一切。
当我刚伸出手,黄大妈立即制止了我。为了防止我再乱动,黄大妈一边和九姨搭话一边宽衣上床安抚我入睡。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办法都不能阻挡我跟踪九姨的视线,虽然黄大妈把我搂在怀里,但我依然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九姨抖着湿漉漉的青丝,把一件花衣衫和大腰裤穿在身上,黄大妈宽阔的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很快落到了一个密封的容器里,想挣扎一下,也只能是踢一下脚,氧气的不足,使我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迷迷糊糊看见附近有两个女人在窃窃私语,音量很低,像是从一个小小的管道里泄漏出来的,我无法从音色音质上去区分她们,只能从交谈的内容分辨,年轻和年长,已婚和未婚,以及各人的处境和各自的时代。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凉爽的晨风吹荡着历史悠久的黄土高坡,那些播种了几千年玉米棒子的男人们,都长着一副玉米似的面孔,扎根在高原上,像一尊尊永生的浮雕,像是对远古的回顾,他们整齐的阵容给山脉注入了传统凝聚的力量。黄色的皮肤跟土地一样,使人无法将他们和土地区分开来,他们的血肉变成了泥土,他们的骨胳变成了岩石和山梁,枯萎的零乱的杂草,遮不住他们的肉体,他们的生命像快要干枯的泉水,当太阳向他们投下明亮的光芒,原野就被点燃了。
熊熊燃烧的大火,迅速蔓延,野火吞噬了一切,只留下伤痕累累的黄土高原,和无家可归的游魂。
这个脱离了肉体的游魂深深地吸引着我,它给了我信心、勇气和希望,我开始挣扎,并从燃烧烈火的回忆里吸取力量,身体漫漫地上浮,重新回到床上,回到女人的怀抱,发出了大声的尖叫。
这一声叫喊,打断了两个女人的谈话,黄大妈将我从怀中抱起来:
“这孩子真磨人。”
“不,是他好了。”
九姨从黄大妈手里把我抱过去,说:“让我看看。”
她解开我眼上的红布,我发现她就像是我很小时见过的女人,我吃惊地望着她。她见我惊讶地看着她,笑咪咪地摸着我的脸蛋,“呕,越长越可爱了。”她快慰地亲我。
“还很机灵,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个野孩子,依我看将来也养不家的。”黄大妈让我撒尿,然后去端大米稀饭,我使了半天劲也尿不出来。九姨似乎认为这是一件正经事,认认真真地扒开我的双腿,非要看着我尿出来不可,黄大妈在一边打拦道:
“别跟他那样过细,他说不准连你都记不得。”
九姨立刻睁大眼睛望着我:“小心肝你说,记得小姨不?”
我撒谎说记得,她高兴坏了,又是喂我吃粥,又是替我洗澡。
睡觉前,黄大妈警告她,我夜里喜欢乱摸,她今天太辛苦,还是自己照看我,九姨坚持让黄大妈走,她要亲近亲近我。
躺在她的怀里,我感到是置身于温热的怀抱里,她的爱心呵护着我,滋润着我,我很快懂得她的百般宠爱就是我的快乐,她向我提出了许多从来就未曾思考过的问题。
她的手不停摆弄我的脚头臂膀,合抱我,告诉我非常像母亲,母亲是一个要强的女人,父亲是一个讨饭的,又问我是否害怕那个深宅大院,为什么不理那个男人。黄大妈说我和那乞丐看不出一点亲缘,我全力以赴地回答也远远不够,在她亲切温柔的语言里,我入睡了,即使在梦中也没忘记抓住她腰,想着怎样才能和她在一起多住几天。
躺在她的怀里,我感到是置身于温热的怀抱里,她的爱心呵护着我,滋润着我,我很快懂得她的百般宠爱就是我的快乐,她向我提出了许多从来就未曾思考过的问题。
她的手不停摆弄我的脚头臂膀,合抱我,告诉我非常像母亲,母亲是一个要强的女人,父亲是一个讨饭的,又问我是否害怕那个深宅大院,为什么不理那个男人。黄大妈说我和那乞丐看不出一点亲缘,我全力以赴地回答也远远不够,在她亲切温柔的语言里,我入睡了,即使在梦中也没忘记抓住她腰,想着怎样才能和她在一起多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