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栾茀的故事(英雄人物时代楷模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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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追求(1)

(一)

x光片子清晰地显示出:在左股骨与骨盆的衔接处,有一片发亮的物质,它侵蚀、破坏了周围的骨盆组织,这,就是凶恶的肿瘤——骨癌。

北京某医院的主治大夫放下片子,摇了摇两鬓斑白的头:太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按照常规,这个病人最多还能活两、三个月。

大夫步履沉重地走到窗前,把前额贴在玻璃上,深深惋惜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庭园中央——这张X光片子的主人。

这个斜躺在手推车上的赢弱的病人,虽然下肢已经不能动弹了,但仍用两只手抓住椅子的扶把,艰难地、顽强地做着仰面俯卧撑。

一下、两下、三下……

病人每撑一下,大夫的眉峰就不由自主地耸动一次,仿佛病人身人的剧痛也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病人刚从山西省太原市转来。病历卡上这样填着:栾茀,五十二岁,太原工学院副教授,山西煤炭化工大学筹备组领导成员。大夫还清楚地记得,就在他入院的第二天,在给他作了困难的全身检查后,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次不平常的谈话。

“大夫”,栾茀铅青色的嘴唇歙动着,声音低微然而清晰:“请您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你会好起来的。”

病人凄然一笑:“请不要安慰我……我只想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再干一些事情?”

“唔,你什么也不用干,好好养病吧。”

“啊,不行,没有时间了!”他的语气焦灼而恳切。

“你还想干什么呢?”大夫向病人俯下身子。

病人抬起胳膊,张开颤抖的十指:“我手头正在写作和翻译十来本科技书,还积累了三十万张科技略语卡片……出版社告诉我,这些书都是很需要的。”

大夫心里一沉:哦,这些事,即使对于一个健康的人,分量也够重的,何况他……

还有,沉默了片刻,他继续说,“煤炭化工大学刚刚上马,师资不全,校舍无着,我跑不动了,但还可以拟教学计划……”

他的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可现在,干不成了,撂下了……”

病人睁大泪光闪烁的眼睛,急切地探询:“大夫,我还能有多少时间?一年?两年?”

得不到回答,病人失神的黑眸变得更加暗淡,两只颤抖的手慢慢地垂落床沿。“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以后,就合上了眼皮,两颗晶莹的泪珠,沿着灰白的脸颊滴落枕边。

这是一九七八年秋天的事。

(二)

病到如此地步,的确是什么也来不及了。但在二十九年前,当他穿过海峡,刚从台湾回归祖国大陆时,却是那样年轻,生命奏出了壮美的旋律,一切都是来得及的!

他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终于赶上了开国盛典。

雄伟的天安门,庄严的国歌,学生队伍中的栾茀,凝视着第一面五星红旗徐徐升上祖国的蓝天。他的心在狂跳。在他的视野里,浮现了那永远不能忘怀的一幕。

在台湾一家饭馆里,他和一个同学亲眼看见,一个外国人走进来,用手指夹着几张纸币,“哈哕!”招呼几个浓妆艳抹的妇女。纸币在一窝蜂拥上去的年轻妇女头顶上飘洒,他们尖叫着、推揉着,伸手去抓、去抢。外国人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朝那些妇女投来轻蔑的一瞥,就像在观察一群抢肉骨头的狗。

这一瞥竟像一根铁钉钉人栾茀的心房,一瞬间,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什么这些姐妹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丧失人格,是因为丧失了“国格”,没有一个独立富强的祖国,也就不会有中国人的人格和尊严。

他的脸热辣辣的,他的心因为受伤仿佛在流血。

雄伟的天安门,庄严的国歌,栾茀把头高高昂起。民族自尊的血液在年轻人的血管里沸腾,他热烈追求的目光,深情地凝视着徐徐上升的五星红旗。这面浸透了中华民族优秀儿女鲜血的旗帜,这面象征着文明古国新生与昌盛的旗帜,在蓝空中飘扬,国歌在大地上回荡,栾茀年轻温雅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深沉的激动。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勤奋地学习,把自己的全部力量贡献给亲爱的祖国。

(三)

可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哪还有开国盛典上那个英姿勃勃的青年的影子呢?

漆黑的卷发已染成斑白,红润的颜面已被苍老与焦黄所代替。真是岁月无情啊!噢,惟有他的一对眼睛,还保持着当初的那种纯真、那种执著、那种热烈追求的色彩。特别是现在,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在癌痛倍施淫威的时候,为了抵抗它、顶住它、压倒它,这个垂危的病人陷入了一种亢奋的精神状态。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月色的辉映下熠熠闪光。

二十九年了!这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波光一闪,但在人的一生中,却是漫长的岁月呵!他,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是太原工学院化工系一位前后共主讲过十三门课程的副教授,他把自己的碧血溶进一本又一本讲义,奉献给一届又一届学生。

有些课程,譬如说《物理化学》吧,本来有现成的教科书,如果照本宣科,也无可非议。但他不肯。他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到外国科技资料的百花园里,采集来世界各国在物理化学方面的最新成果和最新理论,采集来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法国的几千例有代表性的习题,充实到新讲义里。他期望喝了这种蜜汁的大学生,能把他们深邃的目光、攀登的标尺,定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

亲自刻印讲义。这难道也是大学教师的事吗?不,他嫌雇来的人总是刻不好,就只有自己动手了。一九六。年,每天只有三、四个窝窝头充饥,他全身浮肿,经常饿着肚子在灯下刻了一张又一张。经他手刻印的一百二十万字讲义,从第一页翻到最末一页,找不到一个丢字和涂改过的字,每一个词、每一张图表、每一个数字,都像印刷出来的一样端正、清晰、准确。怨不得许多学生已毕业二十年了,别的讲义都丢了,惟独舍不得丢他的讲义。他们说,不知为什么,翻开栾先生的讲义,就会产生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

编译书籍,是他生命的另一个重要内容。他阅读英文、俄文、德文和日文,就像阅读中文那样流利,对于法文、拉丁文,意大利文、波兰文,荷兰文,他也略知一、二。“文化革命”中,在“牛棚”里,在触及灵魂又触及皮肉的批斗的间隙中,他又自学了西班牙文和世界语。后来,为了翻译进口大磷肥厂的出国考察技术报告,他又自学了丹麦与挪威文。有人把他笔译的外文书籍、文献资料和科技影片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个语种!

他哪来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他不也是个凡人吗?噢,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有了夜读的习惯。这个夜读不是指读到十点、十一点,而是读到午夜以后,甚至通宵达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用这个原始古老的办法,使属于自己的时间延长了近一倍。甚至反对过他的人,也承认他毅力超群,精力过人。

当然,如果没有体育锻炼,这样的夜读也许连半年也难以坚持。他是足球运动员,全院五千米长跑冠军。一九五八年订“红专”规划的时候,他给自己提出了“三士”的目标:政治上的共产主义战士,学识上的博士,体质上的大力士。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管遇到什么风浪险阻,他总是坚定地朝着这个既定目标前进。每天早晨,他举杠铃,练气功,晚上,他用冷水擦身。他自豪地指着身上一块块隆起的肌肉——这些肌肉就是举重运动员也要刮目相看的——说:“看看,我将成为大力士,我要为国家工作五十年!”

他的吝惜一分一秒,就像葛朗台老头吝惜每一个法郎,但有时,他又像欧也妮小姐抛撒财富一样,把时间大片大片地抛却。

他家的门永远朝着每一个学生、甚至每一个慕名而来求教的不相识的人开放。不管白天晚上,也不管自己的事情多么紧迫,只要有人进来,他马上就搁下手中的书、或资料卡片、或笔,来详尽地回答你的问题,你想编书?写论文?搞科研?好极了!他会翻箱倒柜,找出自己所收藏的有关书籍、文献,包括他利用出差机会从北京、上海等大图书馆里摘抄来的资料手稿,一并放在你的面前。这些刻意收藏的书籍,这些精心摘录的卡片,早已构成了他的血肉,他的细胞了,如今他却慷慨地把它们分解出来,移植到别人身上去发挥活力。

因为他会画画,所以常被拉着去搞展览会、搞壁报、搞宣传。有时搞了回来,他也叹息:“唉,这太占时间了!”但转而他又自言自语:“不过这些也是党的工作,总得有人干呀!”于是,他又高高兴兴地去,尽心竭力地干。

但为什么他竟然也肯在这类事情上花费时间呢?譬如有一天,他上街钉鞋,那个孤独的老鞋匠向他诉苦,年老眼花了,生意不好。他听后去布店买了一块白布,花一个半小时精心刻意地画了一幅钉鞋广告,第二天,专程去送给那个老头:“把它挂起来吧,生意会好一点的。”文革中,“造反战士们”逼他交代“动机”。天啊,这类事情他随做随忘,谈何“动机”?

他的生命,有一小丁点儿属于花草与小动物,这就是他的娱乐。他曾把亭亭玉立的竹节海棠、肥厚碧翠的仙人掌,娇嫩艳美的紫罗兰杂种在一个大花盆里,然后自得其乐地打趣说:“看,这是我的西双版纳!”那一年,他回山东老家探亲,进门后,向久别重逢的老黄猫问好,还拉着它的两只前爪跳舞。哦,这个外表温文尔雅、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学者,既爱他的讲义,也爱大黄猫;既醉心于深入知识的宫殿探索奥秘,也不拒绝领略西双版纳的诗情画意,您感到奇怪吗?

就是这些事情,五花八门,构成了他回归祖国大陆怀抱二十九年的生活。当然,还有一些重要片断,要在下文里才会讲到。

(四)

他累了。经过与癌痛进行一夜抗争,他精疲力尽了。当淡青色的晨光涂亮窗帘时,他,却沉入了朦朦胧胧的梦境。

他的妻子魏蕴瑜轻轻地走进来,俯下身子,仔细地察看丈夫苍白的面庞,倾听他急促而微弱的呼吸。

自从得知丈夫的“死刑”,这个工学院外语讲师的心一直被一种深深的内疚与悔恨煎熬着。固然,人非神仙,谁也无法预料到,一年前的那次扭伤会导致今天的惨剧,但我为什么这么糊涂、这么大意、这么轻信,以致放纵他用自己的手推开了一次次及早治疗的时机?

她无力地坐到凳子上,低垂着头,一段段往事,象河里的倒影,缓慢地在她眼前流过。

是的,栾茀是在一九七七年底扭伤的。他去山西大学联系工作,跌了一跤,第二天左胯就红肿起来。但无论是他,还是她,当时都没有在意。因为栾茀的身体是那样壮实,精力是那样充沛,而且他又刚刚被借调到省化工厅担任了实际上的副总工程师,煤炭代替讲义,迷住了他的心,他渴望在山西的土地上尽快立起焦化炉,铺设煤气管道和输油管道,把热能和光明输送到全国各地。在这种时刻,他哪里还会理会什么扭伤呢?

过了几个月,胯关节的红肿有增无减。当时谁能想到,这个病灶是由于肺癌后期癌细胞广泛扩散所致。

一天早晨,栾茀推着自行车从楼道里出来。他想上车,但右腿不听使唤,两次都没举起来。第三次他咬着牙,使劲一举,膝盖碰在书包架上,车把一歪,连人带车跌倒了。

旁边两个小孩好奇地望着这个不会骑车的叔叔。

“莫非真就上不去了?”栾茀左右一打量,把车推到墙边,先扶着墙坐上车,再一蹬,车往前走了。

车轱辘在旋转,从西郊的太原工学院转到北郊的太钢。从太钢转到了南郊的山西大学。又从山大转到了煤炭化学研究所。

晚上九点一刻,车轱辘转回宿舍楼,下车后的栾茀扶着墙,左腿疼得钻心彻骨,右腿象灌满了铅,他简直连站也站不住了。

邻居的小孩敲着三楼二单元的门:“魏阿姨,快开门,栾叔叔在下面上不来了……”

妻子和孩子一左一右架着栾茀,艰难地拾级而上。

夜,魏蕴瑜拿热毛巾敷在他的左胯上,侧靠在床上的栾茀倚着两个鼓鼓的枕头,手里捧着一本英文书:《德国的煤炭综合利用》。“老栾,不能再拖了,明天一定要去医院看看病。”“……”魏蕴瑜取走了书。“唔,什么?”正邀游于煤炭王国的栾茀好容易才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搔着卷发,抱歉地笑了:“对不起,明天恰恰没有时间,省里领导找我有事。”

在省委办公室。省委书记王大任对栾茀说:“你前些时起草的《山西省煤炭综合利用刍议提纲》里,提到要创办一所煤炭化工大学,省委已经批准,你尽快起草一个建校实施方案。”

“什么时候要?”栾茀的双眸闪闪发光。

“一星期之内,越快越好。”

“我明天就可以拿出来!”

“那怎么可能呢?现在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王中青副省长提醒栾茀。

“试试看吧。”

栾茀一回家就铺开了摊子,妻子三次端来晚饭,都被他挥手端走了。她只好把六块烤馒头片和一只梨放在他手边。

他案头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魏蕴瑜起床后一看,嘿!他老先生连地方也没挪一下,馒头片和梨原封未动,但长达十四页的建校方案已经誊写装订完毕,栾茀正用红笔给封面加上精致的花边。

画完最后一笔,他兴奋地站了起来。但突然,一阵痉挛性的疼痛象放电一样,从左胯射向下肢,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

魏蕴瑜惊呼着,向他扑过去。

儿子和妻子轮流为他按摩左腿,平躺在床上的栾茀双目紧闭,冷汗淋漓。

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魏蕴瑜的心头,她断然地说:“老栾,今天无论如何得去看病!”

栾茀睁开眼睛:“不行啊,我得赶快把建校方案送到省委去。”他撑着床沿艰难地坐起来,下了地。

“呃,已经不疼了。”他冲着妻子调皮地一笑:“怎么,不信?看我给你表演表演!”说着,他缩起左脚,竟然就用一条右腿,跳了起来,从床边一直跳到门口。

七月,栾茀的行动已经非常艰难了,但他还随省化工局负责同志,上北京向国家科委、煤炭部、化工部汇报建校事项。临走时,他竭力安慰忧心忡忡的妻子:“不要担心,这次汇报回来一定去看病。”

但谁能料到,他回来的第二天就躺倒了,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再站起来了……

坐在凳子上的魏蕴瑜好像成了一尊化石,一滴冰冷的泪珠,一动不动地凝结在她的腮边。

(五)

一条春蚕,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吐丝,吐完丝,结完茧,它就安安静静地进入了长眠,而把柔软的、洁白的、光亮的茧留给了人类。如果丝还没有吐完,就要被迫离开这个世界,它,一定会感到“此恨绵绵无尽期”。

不是吗?就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生养自己的母亲吐出最白、最亮、最细软的丝,栾茀曾咬着牙,一分钟一分钟地熬过了昨天。

这里记述的就是“史无前例”的昨天发生的故事。

夜,台灯映照着脸盆里的水,水,渐渐地由清变红。

魏蕴瑜用手巾蘸着水,替趴在桌上的栾茀揩洗颈脖里的血迹。原来,这天下午,“大特务”、“大洋奴”栾茀脖子里用细铁丝挂着暖气片,被棍棒驱赶着跑步,细铁丝深深地嵌进了皮肉。现在,白衬衣连揭也揭不下来了。魏蕴瑜一边擦洗一边掉泪。

换上了干净衬衣的栾茀,替妻子擦去泪花,他的苍白而温雅的脸是沉静的。

他从地下拾起撕成一页一页的手稿,找出针线,仔细地装订着;拾起散乱的科技略语卡片,重新分放到一个个木箱子里。

手稿、卡片、木箱,一齐在魏蕴瑜眼前跳动着,她的耳畔响起了栾茀遥远的声音:

“我想编一本科技略语词典,为科技工作者提供一个工具。”在汾河岸边的槐树林里,年轻的工学院助教拉着新婚妻子的手,一面漫步,一面轻声细语地叙说自己的计划。

“略语词典?”魏蕴瑜眨着眼。

“是呀,我国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词典,可人们一翻开外国科技文献,就感到非它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