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不可能把天青石由巴达克山直接运抵西亚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在天青石贸易之路上,肯定会有许多中介城镇和中介商人,通过辗转贩运,几经易手,才能达成交易。考古学家们在阿富汗与伊朗交界的锡斯坦地区所发现的沙赫里·索赫塔遗址,便是天青石贸易路上的中介城市之一。
2.沙赫里·索赫塔的天青石加工场
沙赫里·索赫塔能成为中转城市,与锡斯坦盆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是分不开的。该地区以赫尔曼德湖和萨比里湖为中心,是一片低洼潮湿的沼地。当赫尔曼德河涨水时,这里沼泽连沼泽,成为一片水洼地;在赫尔曼德河枯水期,大部分地方干涸,只有少数湖沼。这一带气候湿润,土地肥沃,农业生产发达,与周围的荒漠地区相比有天壤之别。
直至上世纪初,人们才开始认识到锡斯坦地区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1915年11月底,斯坦因在中国新疆和田发掘后,经撒马尔罕到达锡斯坦。他在此地收集到一些彩绘陶器,据说与印度河流域出土的哈拉巴彩陶在形制图案方面颇为类似。斯坦因认为,锡斯坦是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与印度河流域文明的中介。也就是说,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必经锡斯坦才能到达印度河流域,在它的影响下才形成了发达的印度文明。
对锡斯坦地区大规模的考古发掘是从公元20世纪中期才开始的。据发掘研究证明,沙赫里·索赫塔是一处城市建筑遗址群,位于赫尔曼德河三角洲的一处高于沼泽地20多米的丘陵上。大量彩陶和50余座陶窑的发现,证明这里曾经是专门生产和销售陶器的城市;多枚两河流域式圆筒印章的出土,证明它也是一个重要的商业城市。在众多出土品中,特别值得珍重的是,有大量的天青石(这些出土天青石的90%以上是在加工天青石制品之后遗留下来的碎块);同时出土了种类繁多的加工天青石所使用的工具,其中还有研磨天青石串珠的工具。充分证明沙赫里·索赫塔不仅仅是陶器加工场,而且是一座天青石及其他各种宝石的巨大加工场。说明巴达克山出产的天青石原料,有些运到沙赫里·索赫塔,在这里加工成天青石制品,然后输往西亚各地。输出路线经由伊朗高原南缘的“伊朗南道”,即由巴达克山出发——顺赫尔曼德河西南行——在锡斯坦加工——经伊朗南部——至两河流域下游。1968年考古学家在今伊朗克尔曼城南索昆河谷发掘的雅亚遗址,就有力地支持了“伊朗南道”的观点。
总之,沙赫里·索赫塔是加工和输出天青石的“伊朗南道”的中介地之一。这一遗址的发现和发掘,使中亚、西亚的历史研究为之一新。锡斯坦地区之所以能够兴起像沙赫里·索赫塔那样规模宏大的城市群,除受惠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外,也得益于人们加工、贩运天青石而发财致富。沙赫里·索赫塔遗址第一文化层的年代比阿富汗弗劳尔古墓群的年代更早,大约相当于两河流域苏美尔城邦产生时期的乌鲁克文化(公元前3500—公元前3100年)后期到捷姆迭特·那色文化( 公元前3100—公元前2700年)前期,说明早在公元前4000年代末3000年代初,天青石贸易之路中段的“伊朗南道”就已存在了。
3.伊朗出土的天青石制品
天青石贸易并非仅有“伊朗南道”一条路,事实证明至少还有大致与之平行、经过里海南岸的“伊朗北道”。为了弄清天青石贸易在“伊朗北道”上留下的印记,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去参观“伊朗德黑兰国家考古博物馆”。这是一座具有萨珊王朝风格的博物馆,馆中展示着伊朗高原自原始时代到公元19世纪丰富多彩的历史文化成果。
在德黑兰博物馆众多的陈列品中,至少有三件不同时代的天青石制品:一件是出土于苏撒的天青石头像,它是古波斯帝国阿契门尼德王朝薛西斯一世在位时期(公元前484—公元前465年)的遗物;一件是由哈桑卢地区出土的天青石钵;另一件是由戴拉曼地区出土的天青石串珠。
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三件天青石制品出土地点及其间的关系。
戴拉曼(Dailaman)遗址位于里海南岸偏西地区。这一带的历史遗址非常多,著名的有位于吉兰省东部文化名城拉希詹以南厄尔布尔士山中的青铜时代遗址和属于帕提亚(安息)、萨珊王朝时代的古墓葬群。自公元20世纪60年代以来,伊朗政府在日本东京大学考古队的协助下进行过多次发掘,因而名满天下。其中,戴拉曼遗址出土的天青石串珠属青铜时代遗物,其年代大大早于帕提亚和萨珊王朝古墓群的年代。
哈桑卢(Hasanlu)遗址位于乌尔米耶湖南马哈巴德市的东北,这里是一处由城塞、宫殿等建筑构成的遗址群。自公元前8世纪以后,这一代属于北方强国乌拉尔图的势力范围,但它却时刻处于亚述帝国的威胁之中。双方多次易手,并数次重建惨遭破坏的哈桑卢塞防,因此遗留下十分丰富的历史遗存。哈桑卢遗址出土的天青石钵,是乌尔米耶湖周围文化繁荣的标志和历史见证。说明这里是天青石贸易之路的一个重要驿站。
苏撒(Susa)位于伊朗高原西南。在扎格罗斯山地的卡尔黑河与迪兹河之间,有一块面积不大、土地十分肥沃的平原,历史名城苏撒便坐落在这个平原上。早在公元前3000年代中期,苏撒便是古埃兰人的首都;到古波斯时代,苏撒不仅是帝国四都之一,而且是由苏撒经巴比伦到小亚西海岸以弗所城的皇家御道的起点。大流士一世营建苏撒宫殿时曾使用了从巴达克山运来的天青石作为装饰材料,所以从这里出土天青石头像也就不足为奇了。
综上所述,德黑兰考古博物馆所展示的天青石制品,不仅说明伊朗高原各王朝自很古的时候起就大量使用巴达克山天青石,而且也证明伊朗高原的北缘存在着一条辗转运输天青石的交通线。因此,在“伊朗北道”的几个重要连接点上发现天青石制品绝非偶然。
4.两河流域出土的天青石制品
由“伊朗北道”运来的天青石首先到达两河流域上游,因为最早发现天青石遗物的高乌拉遗址(Gawra)就位于两河流域的北方。高乌拉遗址位于底格里斯河上游尼尼微城之东北,属欧贝德文化(公元前4300—公元前3500年)后期,在其第13文化层发现了输入范围极广的奢侈品。除贵重的宝石外,还有一串用天青石制作的非常漂亮的项链。据矿物资源普查,该遗址出土的宝石绝大部分能在伊朗高原的山地中收集到,唯独天青石不出自伊朗,而出产于阿富汗的巴达克山。也就是说,大约在公元前4000年代中期以前,美索不达米亚通过伊朗高原北缘便与阿富汗东北帕米尔高原西麓之间,就进行着辗转的物资贸易了。同时也表明,当步入文明之初美索不达米亚北部首先独占了由伊朗高原输入天青石的权力,然后才由北向南逐步运往美索不达米亚的中部和南部。
1964年以来,考古学家在两河流域上游叙利亚北部发掘的厄布拉遗址,也充分说明美索不达米亚北方曾存在过十分繁荣的国际贸易。厄布拉顺幼发拉底河至苏美尔有1000多公里,早在公元前2900—公元前2371年间,它便与南部各城邦有了密切联系。在厄布拉发现的16500多块泥板文书中,竟有14000块涉及经济贸易事项,其中提到有贸易联系的西亚地名达5000余处,远者包括埃及和伊朗。朱龙华著:《世界历史》(上古部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71页。因此天青石制品最先发现于美索不达米亚北方的高乌拉遗址是不足为奇的。
两河流域南部早在苏美尔早王朝时代(公元前2900—公元前2371年)各城邦利用天青石做装饰物就很盛行。这可以从许多遗址出土的天青石圆筒印章和其他遗物得到证明。我们仅以乌尔遗址的发掘为例加以说明。乌尔遗址位于伊拉克巴格达市东南约300公里处。其地层堆积自欧贝德文化、乌鲁克文化到苏美尔早王朝及以后各代。1922年至1934年,英国考古学家吴雷(C.Leonard.Woo11ey)率不列颠博物馆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联合考古队进行了大规模地系统发掘,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丰硕成果。仅就乌尔墓葬而言,共发掘大小墓2500余座,其中至少有16座可以认定是乌尔第一王朝的王陵或王后陵,其中有极其丰富豪华、工艺精湛的随葬品。大都镶嵌着天青石。著名的天青石制品,有几件纯以天青石为材料制作的圆筒印章,有一把以天青石做柄、黄金做鞘的短剑。该短剑照片见《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彩色插图第77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第800B号墓为淑巴德王后墓(约公元前27—26世纪),王后的头饰就镶嵌了大量的天青石。可以说,乌尔王陵无处不有天青石。Woolley,C.L., The RegaI Cemetery [U.E.Ⅱ],1934.在美索不达米亚,天青石制品和饰物的出土不仅限于苏美尔地区乌尔一处,涉及像拉伽什那样的其他苏美尔城邦,像埃什嫩那那样的阿卡德城邦,像马里、尼尼微、卡拉赫那样的北部城邦。由此可见,在公元前30世纪以后,大量天青石已从阿富汗巴达克山辗转输往美索不达米亚了。各城邦势力强弱之对比,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们拥有天青石的多少;天青石还可以转输埃及以获巨利,能否输入及输出天青石,又成了衡量美索不达米亚这个中转贸易基地经济力量的标准。
天青石也反映在苏美尔文学中。流传至今的著名故事《乌鲁克王恩美尔加尔与阿拉塔王》就是围绕天青石展开的。故事的梗概如下:
乌鲁克城邦经历多代都得不到建造寺庙所需的天青石。这对王威和宗教都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到恩美尔加尔为王时,知道阿拉塔国盛产天青石,但不产谷物。王便遣使前往,提出以谷物交换天青石的优惠条件。然而阿拉塔王竟严词拒绝,让使臣空手返回乌鲁克。时隔不久,阿拉塔国发生严重饥馑,恩美尔加尔乘机给阿拉塔送去谷物,阿拉塔王终于屈服,恩美尔加尔得到了久已渴望的天青石。
故事中的阿拉塔国位于何处,史家争论不休,有的说是巴达克山,有的说是锡斯坦,也有人说是伊朗高原某地。但无论如何,当时乌鲁克已得到由东方输入的天青石了。
三、天青石贸易之路始于公元前3500年前
这样,天青石就给我们提供了一把关键性的钥匙。我们不仅可以分析和比较散布于各古代遗址中的天青石制品,通过其造型匠意,特别是刻在圆筒印章上的图案文字,确定其相互关系和年代;而且业已证明从很古的时候起,由亚洲腹地到西亚,并通过西亚到北非,就存在着实实在在的物资交流。圆筒印章是两河流域独特的工艺制品,在乌鲁克文化时期最先发明并盛行,圆筒上阴刻图像及文字符号,当在商品包装的封泥上滚压时,便印上标志商品主人的各种文字和徽记。它既是私有制的产物,也是商品贸易发展的需要,就像现代商品需贴标签一样。这种圆筒印章在印度哈拉巴、锡斯坦、伊朗、利凡特、埃及等遗址中均有发现,说明美索不达米亚与其东方相连的地域之间,如伊朗、阿富汗等,与其西方相连的地域之间,如叙利亚、巴勒斯坦乃至埃及,早就进行着远距离的活跃的国际贸易;最早的贸易之路是天青石之路,这条商路从帕米尔西麓的巴达克山出发,经“伊朗北道”(沿伊朗高原北缘经里海南岸)和“伊朗南道”(沿伊朗高原南缘经锡斯坦盆地)运往美索不达米亚。目前所知,美索不达米亚北部高乌拉遗址出土的天青石串珠年代最早,属欧贝德文化(公元前4300—公元前3500年)后期。如果一定要说出天青石贸易之路形成的年代,那么至迟在公元前3500年以前这条商路便辗转相通了。由此可见,天青石贸易之路至少要比“张骞凿空”早3000多年,人类文明及其交流史确实应该大大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