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顶着荷叶奔跑,口里发出大叫,我比先前叫得更加歇斯底里,因为阳光分外厉害,我担心自己要完蛋。我跑啊,跑啊,终于跑回了家,一头扎进那个黑洞里,将皱缩的皮肤紧紧地贴着冰凉湿润的泥土。我差点晕过去了。离我不远的地方,蚯蚓们在有条不紊地工作。这些月光派,他们其实一辈子也没看到过月光,但他们传递给我的信息告诉我,他们是深深地崇拜月光的,所以他们也同我一样,在研究祖先。蚯蚓皮肤比我的更为脆弱,如果同阳光遭遇的话,他们就会化成水。听说从前发生过很多起这种事。那么为什么连月光也要躲避呢?为什么?他们没告诉我。
我恢复了体力,便开始往土地深处扎下去,扎下去。我要做一次垂直的耕耘。以前我也尝试过,不过每次都只深入到石灰岩的附近就停下了,不是我不想再往下,而是我受不了那股气味。奇怪的是,不论我从哪个方向往下扎,最后总是到达石灰岩层,绕都绕不过去。也许那只是薄薄的一层,也许那竟是深而又深的无机物的地狱,两种可能性都存在。这一次,我决心铤而走险,做一次探索。我想,穿越的办法总是有的,要不然,爷爷他们是怎么下去的呢,我听到了身后的轻微的响声,有一条蚯蚓在追随我。他?追随我?这纯粹是找死!想想他的皮肤吧。我就快要到那个地点了,我的头已经疼起来了,我的坚硬的眼珠也像要被软化似的。我按照既定计划向右边绕行。我绕行了很久,忍受着那股气味,我的眼珠已变得无比浑浊,几乎看不见了。这是什么?一个天然的洞!一条向下延伸的隧道!竟有这种事啊。我当然一头扎进去了。这个洞刚好容下我的身体,所以前进了一会儿就害怕了,这不是一去不回头的旅行吗?然而已经晚了,我已经走了这么远,再要退回去不知要花多少天时间。好在身后那条蚯蚓不断弄出响声,像在给我壮胆一样,不然我的精神真的会垮掉。隧道里头虽然也有石灰岩的气味,但比起外头来已经好多了。我的视力慢慢又恢复了,我看见洞壁上有一些奇怪的花纹,每一处都有。看得多了,我揣摸出来这是一组相同的图案在不断变换位置,打乱,重组,又打乱,又重组,始终给眼睛带来新奇感,这些原始而朴素的图案使我心里的恐惧大大减弱了。怎么会有这样一条隧道呢?怎么刚好被我找到了呢?难道是爷爷的杰作吗?我体内的液体沸腾起来了,我听到身后那家伙也活动得弄出了更大的响声,他在叩击洞壁呢。他每叩击一下——实际上是用头部摩擦——洞壁就发出奇怪的回声,好像在说:“对啊,对啊……”我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幸亏有他,我的好伙伴,不然的话,我很有可能被对自己的怀疑弄昏头。我不知道自己在隧道里爬了多久,因为地底下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的。然而我记得,有那么一些瞬间,那时一切事物的区分都消失了,既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图象,连身后的蚯蚓也一动不动了。无论我如何样用力地以我的头磕击洞壁,也弄不出任何声音,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想,莫非这就是“死”?可是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当我的耳朵里发出轰地一声响时,我的感觉又恢复了(难道仅仅是我的感觉的问题?)。每当我爬一段路程,“死”就重复一次,到后来,我已经习惯了,不但不再恐惧,反而还有点盼望呢。在那种瞬间,我的脑海变成了无边的海洋,狮子无比巨大的身影出现了,他卧在蓝色的水面上,他的背后有夜莺飞过。由于这幅画面反复出现,我就产生了错觉,我觉得这趟旅行不是去找爷爷,而是去找狮子了。怎么会去地底下找狮子呢?这是一个根据常理提出的问题,而现在,我的思维已经将常理撇到一边去了。我认定自己就是去找狮子的,我还找到他之后同他对话,即使被他吃掉也心甘情愿。
到底是如何掉下去的?这件事我回忆了又回忆,仍是茫然。那时我似乎是来到了隧道的尽头,看见隧道外面一片白茫茫。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出了地面呢,还是仍在地底下,我更拿不定主意前方哪边是“上”,哪边是“下”。这时就连蚯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退回去更不可能。我已经说过这条隧道窄得刚好容下我的身体,所以我也无法在洞口掉头,这是非常危险的,几乎等于找个借口“掉下去”。当然,在经历了漫长的旅行后,我到达了目的地。这真是我的目的地吗?狮子在哪里呢?现在就连狮子也不再出现在大海之上了,那里成了一片死海。
时光不断过去,我仍在原地。可是我怎能老在原地呢?这里的土不能吃,有很浓的石灰岩的味道,而我从未这么长的时间绝食,现在我浑身无力,快要晕过去了。也许就是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才掉下去的吧。就在我坠落之际,狮子出现了,那么大,却又那么轻灵,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他的鬃毛,啊,他的鬃毛……后面发生的事我不记得了。我似乎是在某个阴沉的岩窟里,有东西在空中晃荡,一会儿是一只脚,一会儿是骷髅头。那是我最后的记忆。也许发生的事太不堪回首了,我就将它忘记了。有时我想,也许发生过真的死亡?那个岩窟,会不会是爷爷的墓呢?什么东西那么不堪回首啊?
反正我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耕地里了。我的上面有蚯蚓,我的下面有蚯蚓,我的左边,右边都有蚯蚓。他们不耕地,他们在静静地等我醒来。我一醒来,弄出响声,他们就慢慢地有了动静。我听见他们在激动,他们那柔软的身体叩击着泥土,发出“嘀沥、嘀沥、嘀沥”的响声,就像下雨了一样。那一刻,我陶醉在这净化灵魂的雨声里头,我真想冲破隔开我们的泥土层,同这些黏乎乎的同伴拥抱一下呢。哪怕他们弄得我身上全是粘液我也心甘情愿啊。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我,还有他们全体,我们都不习惯这种表达方式。我们是内敛的动物,习惯于在孤独中传达激情。土地是多么柔软贴身啊,我奋起耕了十几米远,我的同伴们也追随着我,我们就像在海洋里游泳那么自如(当然,我承认,我从未到过海里)!啊,让我往深处耕,我要将我的耕地扩大一倍!我再一次做垂直的耕耘,我那些同伴也追随我,有的还耕到我的前面去了呢。就在这样激情的耕耘中,我们听到了狮子的吼声。我,还有我的同伴,我们全都停下来了。那声音好像是从一个石窟里头发出来的,震得土壤微微抖动。狮子到了地底?我记起了我从隧道口掉下的瞬间所看见的风景。难道狮子本来就在地底,荒原上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影子,他的许许多多影子中的一个?我们都在吼声里沉默着,我们想要听懂这吼声的含义。但他吼了几声又不吼了,我们还来不及分辨呢。我们只能使劲地回想,回想,想得脑袋里面变成了空白的一片。这样的思考并没有什么结果,然后,仿佛约好了似的,我们又一齐开始耕地了。我们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我一边耕地一边梦见石窟里的狮子,总是那张无比巨大的脸,银白色的鬃毛发出太阳一样的光,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有谁在我耳边抱怨说:“我不能动”谁呢?难道是狮子?狮子怎么不能动呢?只有我爷爷才不能动啊!那么,狮子就是爷爷?啊,我的思维完全乱了,我想不下去了,但我的感觉还在,我感到了他,他在那底下,正憋着气,他要爆炸了。我的这个梦真长啊,我在梦里吃下的土真多啊。“嘀沥、嘀沥、嘀沥的”的声音又包围了我,他们又在叩击了,我感激得想哭。
我再次出地面时,所有的萤火虫都已经死光了,月光撒在大地上,一派浓浓的葬礼味道。我爬上老杨树的枝头往平原那边看过去,我看见那边空空荡荡的,只是偶尔有一只飞鸟的影子掠过。狮子王国失去它的主人了吗?不。他还在,他看上去同那块石头融为一体了,就那么一动不动。他的鬃毛不再发光,他的全身都变得晦暗了。难道他死了吗?雷声渐渐由远而近,月亮隐没在黑云后面,狮子的形象有点模糊了。忽然,他化为一道闪电,从那岩石后面射出,划开变黑了的夜空。他将天地照亮了,可他失去了自己的形体。这令我怀疑,他原来的形体是真实的吗?炸雷过后,又一道闪电……再一道!都是从岩石那里射出。现在就连雷声也不响了,天空被这些闪电照得雪亮,那偶尔露脸的月亮已失去了光芒,几乎都要变黑了。这是什么样的专横啊,我不忍看下去了。我下到地面,那雪亮的电光颠动着大地,是的,它肆意地将地上的石头啊,树啊,小山包啊簸来簸去的,我都不敢看了,我再看就要晕过去了。我闭上眼,摸着爬着回到了家。即使在下面,仍然隐隐地听到地面的动乱。
我那么疲倦,很快就进入了睡梦,我在睡梦里犁进黑油油的熟土。蚯蚓们用优雅的叩击向我传达着一个信息:爷爷复活了,在深而又深的地底,他获得了生命,他在生长。我在梦中通体发热,我听不到爷爷生长的声音,可是蚯蚓们都听到了,他们向我传达了。我生平第一次深深感到,我,还有我的这些同伴,我们同地心深处的爷爷成了一个整体。这是因为狮子吗?我极力想象,却怎么也想不出狮子的容貌。
⊙文学短评
《月光之舞》以“我”的口吻进行叙述,展现了“我”的思维活动。“我”属于月光,而狮子属于黑暗。狮子与斑马、“我”和狮子形成“看/被看”的关系。萤火虫、蚯蚓和鱼等等众多小动物,都构成了“我”的生存环境。作者以跳跃闪烁的语言将我们带入一个充满疑惑、玄奥难辨的世界。小说意象众多、迷雾丛丛,对读者的理解力提出了很大的考验,体现了残雪独有的语言风格和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