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些话你对我说可以,但若是被旁人听去,可是会给你带来灾祸的!”旭明一边庆幸乱葬岗人烟罕至,一边小心地劝慰着。
“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苏杳小心翼翼地将竹席卷起来,遮盖住了青薰夫人的遗容,然后在旭明的帮助下将她推进了镜湖。看着波浪将那个生前绚烂死后悲惨的女人卷进湖底,苏杳低低地叹了一声:“恐怕我自己,也是这样的结局。”
抬起手止住旭明的反驳,苏杳望着天际惨淡一笑:“我虽然闭塞,却也知道如今十巫的政策越来越严厉,他们的目的,是要把‘空桑’这个词彻底从历史上抹去吧。听说他们现在正在消灭一切与空桑人有关的痕迹,窜改史书,废除风俗,甚至连含有空桑人样貌的绘画,都集中起来,要么涂改成冰族人的模样,要么彻底销毁。绘画尚且如此,我这样不折不扣的空桑遗民,难道不该被消灭吗?”
“先生不要多虑。十巫的做法虽然苛刻了些,但对奉公守法的良民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旭明擦了擦头上的汗,微笑着想要宽慰苏杳的心。
可是苏杳只是望着天际出神,没有回答旭明的话。
沧流历六年,苏杳的好友旭明落音夫妇离开了伽蓝帝都,迁往西荒屯垦新城。他们的离开,是帝都开始肃清空桑血统的结果,从此自帝都到外郡的各级官员,都必须由血统纯正、与空桑遗民无任何姻亲关系的冰族人充当。旭明因为妻子落音的关系,只能放弃帝都的职位,自请到荒凉的西荒去,为沧流帝国开辟良田。
旭明夫妇临走时,竭力规劝苏杳同他们一起离开,否则以苏杳尴尬的身份,留在帝都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可是苏杳断然拒绝了他们的一再要求,他指着自己满头花白的头发说:“我年纪大了,实在不想东奔西跑了。”若是旭明再劝,苏杳就半真半假地说:“我就守着这老宅子啦,要不万一晓菡和孩子们回来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你们好好过日子,等我死了以后,这座宅子里的一切都送给你们,希望你们珍惜。”旭明见他固执如斯,也就不好再勉强,至于苏杳的宅子里藏了什么珍奇的玩意,旭明没有问,苏杳也没有说。
旭明夫妇走后,苏杳更加地深居简出,偶尔出门,都是为了买一些食物和绘画颜料。人们能看到他的最后几年,风月先生衰老了许多,似乎他的精神和活力都在一日一日被加速抽干。他瘦得厉害,也跛得厉害,成天关门躲在自己的小院里不知干些什么。有好奇的孩子偷偷把耳朵贴在他家的墙根,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从没见过任何人与他往来。渐渐地,大家都遗忘了这个幽灵一般的家伙,他的坊官职位估计也是那个时候丢的,不过苏杳已经毫不在意了。也许,他预感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沧流历十年三月,就在帝都准备大庆沧流帝国十周年之际,有人公然在息风郡向巡视的巫礼大人行刺,幸而只刺伤了巫礼大人的胳膊。刺客当场被擒,一番侦缉之下发现刺客团伙是一小撮持有青族名牒的空桑遗民。这件事引起了十巫的高度重视,他们一方面下令搜捕刺客余党,一方面严查管理名牒的户部官员,却始终没有查清那些非法的名牒是如何流传出去。
主审官员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给他提到了十多年前有人伪造路凭帮助冰族苦力逃离帝都的往事,让主审官心头一亮。再派人一寻访,那个当初伪造路凭的空桑人现在还住在帝都的益阳坊里,就算此番伪造名牒之事非他所为,从他那里说不定也能找出些线索来。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大队的捕快皂隶拍响了位于益阳坊的那座寂静小院院门。在坊民惊讶的围观中,过了很久,苏杳才慢吞吞地过来开了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面前的局势,当即有人叫道:“奉命搜查,不得阻拦!”随后数十个精干捕快就冲进了苏杳的屋子。
“你们这是干什么?”苏杳手足无措地张望着冲进家门的官差,恼怒地质问。
“他们想知道风月先生你有没有给空桑余孽伪造名牒。”一个给官差们带路的益阳坊坊民回答。
苏杳看着那个对官差们点头哈腰的坊民,记得他也是自己昔日曾经救过的冰族苦力之一,只是这些年来早已富态了许多。苏杳的心中蓦地生起一种悲凉来,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好半天才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们——不配说这样的话。”
“大人,你快来看!”有人在屋内冲亲自前来的主审官员叫嚷,随即众人都听到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是捕快们撬开了镶嵌在地板上的地窖活门。
主审官员压抑着满心的兴奋大步走进了地窖,忽然停住脚步,张大了眼睛。他中邪一般和身边呆若木鸡的手下愣了很久,才清醒过来连声大叫:“快去禀告十巫大人!”
一个捕快立时翻身上马,冲开人群向十巫办公的伽蓝白塔冲去,霎时就消失了踪影。在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的猜测里,苏杳挣了挣押住他胳膊的铁钳般的手,侧开头在地上吐出了一口殷红的血。
没过多久,大队的官兵赶来,将益阳坊的居民全部赶到了坊外。紧接着,十辆金壁辉煌的大车依次驶进了益阳坊,停留在苏杳院外的道路上。掌握着沧流帝国最高世俗权力的十巫们走下了马车,走进了苏杳的小院,而这座宅子的主人却已经被关进了帝都的监狱。
“把那东西拿出来吧。”十巫之首的巫咸命令道。
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兵奉命进入了苏杳的地窖,抬脚踹开那些磕磕绊绊的颜料盒和画笔架,如同拖曳一条巨大的蟒蛇一般将苏杳的秘密展示在帝国的最高统治者面前——那是一卷无比巨大的画布。
有人走上去,找到画布的头部,将之伸展开来,原本还觉得十巫此举太过大惊小怪的众人立时屏住了呼吸——薄如蝉翼却又细密紧致的画布上,画着真人大小的各色人物,而他们身后栩栩如生的背景,正是伽蓝帝都。
真的是伽蓝帝都,而且是空桑梦华王朝全盛之日时的伽蓝帝都。那仿佛随风荡漾的,是碧波浩淼的镜湖水;那高耸入云洁白神圣的,是帝都的中心白塔;那人头攒动熙来攘往的,是城内最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而那隐藏在浓密树荫之下的,是益阳坊,还有看客们现在正盘踞的苏杳的小院……一时间,是人进入了画中,还是画面变成了现实,每个人都有了一时的眩晕。
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幅巨大的画布上的一切都是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绘制,每一扇窗户、每一棵树木,都按照伽蓝帝都的实际情况精心描绘,真实得让人目瞪口呆。因此每个人都相信,如果将这幅画布全部展开来,它就能够将帝都全部覆盖。世上从来没有人画出过如此辉煌伟大的图画,因为没有凡人能具有如此展现一切的力量,能将万物的细节延伸到极致的,只能是神的手。
然而让十巫在惊叹之外感到愤怒的是,苏杳在这幅帝都图卷上不仅描绘了冰族人、中州人、西洋人,甚至还画了数量众多的空桑人。各个种族的人们一起混杂在帝都的楼宇街道中,一起在城楼驻守,一起在酒馆聚会,一起在街头嬉戏,甚至在神圣的白塔中,既有空桑贵族在祈祷,也有冰族十巫在商谈。这种荒谬的场景是这幅栩栩如生的画作中最大的不真实,却又诡异地和谐,仿佛它们曾经真实地存在过,或者将来必定会存在。
为了完成如此浩大的众生像,苏杳将他平生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绘制在了这幅图画中,否则每个肖像都不会像现在这般被赋予了一个完整的灵魂。随着画卷还在不断展开,所有在场的人几乎都在这幅画里认出了自己,认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甚至——还有那些死在帝都破城之时的空桑人。于是有人想起来,描绘空桑人,这本身就触犯了沧流帝国的禁令。
而且,和苏杳以前的肖像画一样,每一个人物本身都在自己的画像上看见了自己灵魂的光明与阴暗,而且无一例外地,每个人都忽略了画面上自己美好的一面,紧抓着自己被人洞穿的阴暗面耿耿于怀。这种人性的弱点是苏杳苦难的根源,让他的画永远在人间缺少知音,包括十巫,也不例外。
死死盯着画面上的自己,十巫们原本因为看得入神而微微张开的嘴重新紧紧抿上,眉头也开始皱了起来:巫咸看到了自己的贪婪,巫彭看到了自己的凶残,巫朗看到了自己的阴险,巫姑看到了自己的嫉妒,巫抵看到了自己的浅薄,巫礼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几乎是同一时间,十巫们异口同声地说:“这幅画留不得。”
至于理由,巫礼咳嗽一声:“天工夺神,华美近妖,留之不祥。”
“不止于此,”巫彭则指着画布冷笑道,“空桑余孽妄图复辟之心昭然若揭。”
“那这幅画怎么办?”巫咸问道。
众人皆不语,唯有巫彭吐出一个字:“烧。”换来一片轻微的点头。
“那画画的人呢?”
这回没有人回答,不过从彼此脸上的表情,十巫们不动声色地统一了意见。
沧流历十年四月,风月先生苏杳以“诲淫流秽,淆乱世风”的罪名,被沧流帝国判处死刑。判决书里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的真正死因,却拼凑出一个下流卑鄙的春宫图画师如何谋人钱财、淫人妻女的无耻形象。这个罪名在所有见不得光的案件中属于万能的药方,而且配合着苏杳的华发、瘸腿和干瘦的身材,倒出人意料地达到了一种黑暗的喜剧效果。前来观刑的人们汇聚成人山人海,口沫四溅地为苏杳的罪行添油加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哪怕是以前受过他恩惠的冰族人,此刻也只能摇摇头叹口气,把这个好人因为荒淫好色而堕落的故事作为反面教材教导儿孙。
苏杳的头被鬼头刀砍落的一瞬间,他永远被定格在一个春宫图画师的猥琐位置,他一生中于梦华王朝的挣扎、于沧流帝国的苟安都彻底地失败了。他的敌人们战胜了他,从此没有人会记得他绘画上的天才造诣,没有人会记得他那双被创造神青睐的手,没有人会记得他那个幼稚而又纯真的理想——各个种族的人,一起和谐地生活在伽蓝帝都之中,没有人会记得,风月先生的本名叫做苏杳。
很多年后,当人们又开始热衷于搜罗古玩古画,风月先生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人们口中。只是他唯一流传于世的都是他引以为耻的春宫图,他的伟大画作,哪怕是一幅小小的肖像画,都湮没无存。“风月先生”这四个字,逐渐演变成登徒子、采花贼、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代名词,直到有一天——
我在整理云荒博物馆的仓库时,从一只满是灰尘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长一百二十厘米宽九十厘米的丝帛残片。残片上留着明显的大火焚烧的痕迹,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一幅大型丝帛被焚毁后的残骸。令人惊异的是,这幅丝帛上的色彩是用颜料涂抹上去而非纺织形成。于是我把这幅残片拿出了昏暗的仓库,待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再细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残缺的画面上,是半张清瘦的男子的脸,一只修长而灵活的手。他就那样躲在黄黑的火燎痕迹后面,用他千年不灭的灵魂凝望着我们的世界。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画家本人的形象,他把自己画在了画卷的最末端,最终被人从火堆的余烬中默默拾起,又默默保存。
为了那残片上千年不灭的灵魂,我为他写了如上的传记。我不奢望这短短的篇幅能够改变世人对风月先生的固有印象,把他从那些登徒子、采花贼、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同类中解救出来,我只是觉得,对这样一个求爱情而不得,求功名而不得,求忠义而不得,求艺术亦不得的人来说,能记录下他真实的痛苦与挣扎,便也算对他的感怀与尊重。只是我心里也知道,他那样洞彻灵魂的绘画,只能属于天国,人类永远没有资格亲眼目睹。
2007年10月4日
⊙文学短评
《风月先生传》的标题为小说内容做了说明。风月先生苏杳年少时就已经练就一项画人物画的绝技,不仅人物形态栩栩如生,更不可思议的是每个被画者都能从画像中看到自己的灵魂,美与丑,善与恶,都在风月先生的笔下一览无余,惊心动魄。作家用细腻而有节制的语言塑造了一个逼真的小人物,展现了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可以看出其较深的古典文学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