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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命案高悬(1)

胡学文

1967年9月生,河北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合同制作家。2008年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张家口市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小说排行榜连续上榜作家。著有《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私人档案》、《极地胭脂》、《麦子的盖头》、《婚姻穴位》、《命案高悬》、《背叛》、《逆水而行》等小说。作品多次在全国、省、市获奖。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在全国公映、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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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中午,光棍吴响伏在芨芨丛中,虎视着牵着牛的尹小梅。

吴响想把尹小梅搞到手。在北滩,尹小梅算不上漂亮,一张普通的梨形脸,眉眼也不突出,总在躲着谁似的,更没有王虎女人那种风骚劲儿。她很瘦弱,走路慢悠悠的,像一棵失去水分的豆芽菜。可吴响就是喜欢她。从尹小梅嫁到北滩那天起,这种喜欢就固执地扎进吴响心里,在清淡的日子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喜欢当然要费点儿心思,当然要下手。只是几年过去了,吴响仅接近了尹小梅两次。一次是在河边,尹小梅挽着小腿洗衣服。吴响装作正巧经过的样子,和尹小梅亲昵地打招呼。尹小梅顿时涨红了脸,没等吴响再说什么,抱着衣服逃了。这个女人一定读懂了吴响的眼神,害怕了。第二次是在尹小梅家,吴响给尹小梅下一份通知。吴响是护林员,有资格给各户下“通知”。尹小梅接过那页写着黑字的黄纸,吴响趁机抓住她的手。手很软,似乎没有骨头。尹小梅惊恐地一缩,但没抽出去。她往后撤着身子,脸漆一样白。吴响微微笑着,加重了力气。黄宝在县水泥厂当壮工,两星期才回来一趟。尹小梅的公公黄老大住在隔壁的院子,吴响有恃无恐。两个人拽着,很有些游戏的成分。尹小梅突然低头咬了吴响一口。不是一般的咬,是拼了性命的。吴响带着血青色的牙印悻悻离开。尹小梅竟然如此刚烈,出乎吴响意外。说到底,吴响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和女人好,要来软的,或软中带硬,一味硬肯定糟。吴响清楚这点。

吴响没得手,但想头更厉害了,几近痴迷。就像摁弹簧,摁得越紧,撑得越长。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吴响虽是一介光棍,但身边不缺女人,可谁也代替不了尹小梅。谁也代替不了尹小梅在吴响心中的位置。吴响发誓一定要把尹小梅搞到手。机会像旱天的雨,好容易飘过一团云,没等掉下一滴,又忽忽悠悠飘走了。

吴响是光棍,在村里的地位却不低,因为他是护林员,挣着一份工资,享受村干部待遇。吴响比村干部还会享受,他把地包给别人种,平时除了去树林里转一遭,再无事可干。多余的精力没处打发,只能找女人。

吴响鼻子很灵,如果发现树被砍掉,只消一个时辰就会嗅着木头的气息追到偷伐者家。那些人讨好着、恭维着、检讨着,然后往吴响兜里塞两盒烟,或三五块钱,吴响训斥两句也便作罢。村民砍树都是自家用,没有卖掉,吴响睁只眼闭只眼。村长找过吴响,怪他没原则。吴响很干脆地说,那就把我换掉。村长没换吴响,在村里找不出能替换吴响的人。吴响有一股蛮劲、一股驴劲,拉下脸六亲不认,村民心里骂吴响驴,都怕吴响。护林员就得吴响这种人,换了别人,那些树早就光秃秃的了。吴响的“身份”对尹小梅不起任何作用,尹小梅连树林都不进,总是离吴响远远的。

但转机还是来了。两年前,吴响又多了一份职务:护坡员。以前草场可以随意放牧,随意挖药材,现在不行了,要保护草场。草场都用铁丝围栏圈住,护坡员的职责就是防止人和牲畜进入。和护林员不同的是,护坡员的工资由乡里出。吴响去乡里开了一个会,回来把乡里的禁令贴到村头。那份禁令主要是罚款数额:人进草场挖药材,一次罚六十;牛马进入罚一百;羊进入一只罚五十。禁令贴出第二天,吴响就抓住了挖药材的王虎女人。吴响沉着脸问,没看见禁令?王虎女人笑嘻嘻地说,看见了。吴响说,看见还进来?王虎女人撇撇嘴,你黑夜敲窗户,白天就正经了?吴响说,一码归一码,乡里让我管我就管。王虎女人瞅瞅四周,我就不信这一套,说着就脱裤子。白晃晃的屁股一闪一闪,吴响的眼便眯成了一条线。送到嘴边的肉,吴响哪有回绝的道理?吴响心疼嫩绿的花草,紧抓着王虎女人的腿,不让她来回翻滚。事后,吴响在白屁股上拍一掌,下次别进来了。可过了没几天,王虎女人又进去了。吴响还是老规矩。吴响的窍就是被王虎女人捅开的,再逮住别的挖药材或放牧的女人,吴响就罚她们的款,一直罚到女人脱了裤子。

吴响又瞄上了尹小梅。尹小梅可以不去树林,但她躲不开草场。尹小梅家有一头奶牛,奶牛当然要吃草,哪里的草有围栏里的茂盛?只要她钻进一次,他就牢牢套住她。尹小梅似乎觉到了吴响的阴谋,要么自己割草,要么在地畔放牧,始终不越过那道线。直到最近,吴响才发现尹小梅的蛛丝马迹,原来她和他打游击呢。尹小梅利用吴响中午吃饭的机会,把牛牵进草场大吃一顿。没想到尹小梅竟有这鬼心眼,吴响意外而窃喜。

吴响继续盯着尹小梅。尹小梅穿了件浅绿色衬衣,吴响看不清她突出的胸部,这使他对那个地方有了更多想象成分。尹小梅鬼鬼祟祟地望着村里的方向,又望一眼,确定没有人影,牵着牛朝围栏豁口走去。吴响的心跳撞在芨芨草上,击出空空的声音,生怕自己飞起来,紧抓着细长的草叶。吴响为了套尹小梅,只是回村绕了一圈,又悄悄潜回草场。

六月的阳光骨白骨白的,很重。

吴响特意选在毛文明来的日子收网。如果尹小梅不给面子,就把她交给毛文明。毛文明是副乡长,包着北滩的工作。吴响刚当护坡员那会儿,毛文明郑重其事地找吴响谈话,老吴啊,咱俩拴在一条线上了,你可不能吊儿郎当的。吴响拍着胸脯保证,毛乡长放心,我吴响不是吃素的。毛文明赏了吴响一盒烟,就靠你了。过了一段,毛文明又找到吴响,说别的村罚了多少多少钱。毛文明说护坡员的工资就由罚款出,罚不上款,年底吴响就甭想领工资。吴响听出意思,光护不行,罚款也是一项重要任务。

罚就罚,吴响随时能把脸拉下来。进草场的并非都是女人,是女人也不是都给吴响脱裤子。吴响挑挑拣拣的罚,不过没按照乡里的禁令罚,咋说也是一个村的,该抬手还得抬手。比如柳老汉,快七十的人了,一听罚钱,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求吴响放了他。慌得吴响搀他起来,让他赶紧走。比如哑巴女人,穷得连袜子都穿不上,唯一值钱的就是那两只羊,吴响忍心罚吗?对那些耍腻的,吴响就交给毛文明处理。别看毛文明嘴巴的毛没长齐,很有手段。毛文明嫌吴响罚的少,北滩的草场面积全乡最大,别的村都罚到北滩的几倍了。毛文明给吴响弄了一辆旧摩托,还说罚款额增加了,给吴响换辆新的。毛文明也不闲着,三天两头检查。吴响充其量是刀背,毛文明则是刀刃。尹小梅若是不识好歹,就让她碰碰刀刃。

尹小梅牵着牛从豁口进了草场。她终于进去了,吴响轻轻咬咬嘴唇,生怕一不小心笑出声。豁口是那些进草场的人弄出来的,吴响曾报告过毛文明,想把口子补住。毛文明说算了吧,补上还是往坏弄,乱花钱,后来吴响琢磨出这句话的味儿了,毛文明确实比吴响心深,一种探不到底的深。

吴响匍匐爬行,慢慢向草场豁口靠近。吴响搞女人是老手了,但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兴奋过。他实在太喜欢尹小梅了。

尹小梅盯着牛的嘴巴,轻声催促,快点儿!快点儿!!吴响暗笑,就算牛长了一丈长的舌头,也得一口一口吃。

吴响站起来,喊了声尹小梅。声音很轻,他怕吓着她。

尹小梅猛地一抖,迅速回过身,满脸的惊恐和慌乱。她的嘴唇碰了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吃力地挤出一丝生硬、干巴的笑。

吴响绷住脸,你这是第几次了?

尹小梅紧张地说,三次。

她显然吓坏了,想撒谎又不敢彻底地撒。

吴响说,你根本不止三次。

尹小梅躲避着吴响的目光,就三次。

吴响说,就算你三次吧,一次一百,三次罚三百。

尹小梅仰起苍白的脸,这么多?

吴响问,禁令上怎么写的?你没看?

尹小梅小声说,我没钱。

吴响说,没钱拿牛顶。

尹小梅下意识地牵牵绳子。她用央求的口气说,放了我吧,下次不敢了。

吴响为难地说,我放了你,乡里可不放过我。

尹小梅的目光在草上跳闪着,无措的样子。如果是王虎女人,早就把裤子脱了,哪用费这个唾沫?尹小梅守得紧紧的,一点儿不懂利用自己的资源。可吴响喜欢她的也正是这点儿。吴响想尹小梅永远不会主动,自己动手得了。他试探地拍拍她的腰,她马上躲开,敌视而慌张地瞪着他。吴响笑笑,放你倒是也行,不过……尹小梅已经明白,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但还是警觉地.问,你要干啥?吴响说,我喜欢你,从你嫁到北滩那天就喜欢你了。尹小梅扭转头,胸脯迅速起伏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害羞。

吴响觉得时机成熟了,突然抱住她。

尹小梅大惊,奋力挣扎着、叫着,别……声音很轻,但很执拗,没一点儿妥协的意思。

牛受到惊吓,挣脱缰绳跑了。

尹小梅没有像上次那样咬吴响,她躲避着,眼睛湿淋淋的。

吴响松开了,他不想强迫她。

尹小梅惊喘着,满脸是泪。她瞪了瞪吴响,往草场深处追去。那头牛快跑得没影儿了。

吴响帮尹小梅牵回牛,毛文明恰好到了草场边。毛文明带着三轮车,每次来他都雇一辆三轮。人证物证俱在,尹小梅抵赖不了。吴响憋了一肚子火,当然不会帮尹小梅说话,是她自己撞到枪口上的。毛文明要罚款,尹小梅一口咬定没钱。她的语气很硬,直到毛文明要拉牛,她才慌了。毛文明唬着脸说,明知故犯,乡里正想抓个典型呢。尹小梅求救地望着吴响,吴响的心动了动,但他闪开了。这个女人,得让她吃点儿苦头。

尹小梅撒泼了,她竟然撒开泼了。她拦着毛文明,并且在毛文明手上咬了一口。她咬顺口了,可那是毛文明的手,怎么能咬呢?可她就是咬了。似乎还想咬第二口,毛文明躲了。尹小梅没能拦住谁,牛被强行弄到车上。尹小梅疯了似的,扒到车上,紧紧抱住牛腿,像抱着命根子。毛文明冷笑,我正想让你去呢,和政策对抗,就不光是罚款的事儿了。那时,吴响确实想替尹小梅说句话,可毛文明正在气头上,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毛文明挡回来。吴响的舌头转了转,叫,小梅!尹小梅抬起头,她的眼睛有些肿,有些红,水汪汪的,可目光分外地硬,直直地刺进吴响心里。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了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吴响哆嗦了一下,嗓子忽地哑了。

这是尹小梅留给吴响的最后形象。

2

吴响很蔫。尹小梅和她的牛被毛文明拉走,一股黑烟扑到吴响脸上,吴响就蔫了。吴响蓄谋多日的计划扑丁个空。那情形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手,火都架好了,就等夹子一响收猎物了,没想到猎物和夹子一块跳进了别人怀里,自己扑到的只是一团风。尹小梅这个死心眼女人,碰都不让他碰。撞到毛文明枪口上,有你好受的。甭说罚三百,罚六百也得交。毛文明要是算起老账,也许不止六百。毛文明不是吴响,不会给尹小梅留面子,更有办法撬开尹小梅的嘴巴,让她交待私进草场的次数。尹小梅自作自受,怨不得吴响。可吴响的心是那样的空,空得能装下整个草场。尹小梅在空旷中固执地长出来,柔软而坚硬地直视着吴响。吴响的腿颤了颤,一弹一弹往回走。他得通知黄老大,早点儿往回领人。他只想让尹小梅吃点儿苦头,一点点儿就够了。

黄老大驴个子,只是背总是驼着,随时给人鞠躬的样子。黄老大空长一副大骨架,看起来壮,身体非常虚弱,常年吃药,秋天的脚步还没到就捂上了大口罩,整个一个病老爷。性格也弱,女人在的时候,什么都是女人拿主意;女人死后,黄老大没了主心骨,就向别人讨主意。吴响平时很少和黄老大打交道。

吴响叫了半天,没人答应,便推门进去。黄老大正睡觉,身上搭一块厚厚的棉垫子。吴响举起手,又缓缓放下了。黄老大未必吃得住他这一拍。吴响重重地嗨了一声,黄老大抬起被炕席印出各种图案的脸,吃惊地看着吴响,嘴里呼出厚重的铁锈味。吴响说得简短,但很清楚,黄老大慌慌地点头。吴响一转身,黄老大叫住他,问,她进草场了?吴响说,当然进了。黄老大嘀咕,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吴响强调,拿钱领人。他到了街上,黄老大又三摇两晃追上来,问带多少钱。吴响说二百吧。黄老大几乎哭出来,我没钱啊。吴响说,没钱去借,一头奶牛,一个儿媳,总不止二百吧?黄老大的眼球艰难地滑动着,似乎在算这笔账。

吴响泡了碗饭,还没扒拉两口,黄老大又躬腰进来。吴响为了套尹小梅,没顾上吃午饭,这阵儿饿了,懒得理他。吴响不问,黄老大也不开口,紧盯着吴响的碗。吴响实在憋不住了,问他有什么事。黄老大伸长脖子,什么时候领人?吴响粗声道,什么时候都行,越早越好。黄老大愁眉苦脸地说,我借不上钱啊。吴响没好气,借不上找我于吗?黄老大说,你替我想个主意。吴响不耐烦地说,给黄宝打电话,让他回来。黄老大垂着手,我……没他的电话。吴响说,那就去找他。黄老大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我坐车去?吴响几乎气笑了,那么远的路,你想爬着去?黄老大哎哎着退出去,我坐车去,坐车快。

再他妈哕嗦,黄瓜菜也凉了。吴响暗骂。这句话倒提醒了他自己,不知毛文明把尹小梅怎样了。毛文明的目的是罚款,尹小梅老老实实的,不会有别的问题。如果尹小梅不知轻重就难说了。那可是乡政府,那可是毛文明啊。吴响不踏实了,决定去探探风。

吴响把自己的坐骑推出来。吴响对它是又爱又恨,虽说是旧摩托,骑着还是蛮威风,恨是因为它不长脸,往往在关键时刻熄火,怎么踹也不哼一声。还特别费油,像喝一样。汽油比麻油都贵了,所以每次加油,吴响都想扇它几个大嘴巴子。

又是一顿乱踹,脚脖子都麻了.仍没响声。吴响骂声操,村长走过来,说,连摩托都操,你小子鸡巴是铁打的啊。村长冬夏扣着一顶蓝帽子,除非发脾气骂人才会摘下来。吴响漫不经心地瞅村长一眼,说,这破货,我真想操了它。村长问,尹小梅让毛乡长拉走了?吴响说,谁让她往枪口上撞?村长说,毛乡长不好惹,你求求情,一个女人,罚几个钱算了,黄宝又不在家,黄老大缠我半天,我就差给他下跪了。吴响乐了,村长也害怕?村长说,当然怕了,我担心他栽在我家门槛上。说着踢了一脚,摩托忽地发动着了。两人愣了愣,同时笑了。吴响骂,这小子,见了村长就不敢装哑巴了。

乡政府东面有一排旧房,是原先的兽医站。兽医站盖了新房,这里就作了乡里的临时仓库。吴响扒在门口,看见木桩上拴了两头牛,却没有尹小梅的。吴响纳闷,尹小梅关在什么地方?他憋足嗓子喊了两声,两头牛又是叫又是抻脖子的。

乡政府的院子很普通,还没有电管站的气派。吴响每次进来,目光都要往紧缩缩,不像在北滩那样肆无忌惮,随便乱撞。这是一种发怵的感觉。吴响很恼火,他一直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掩饰心虚,他就吹口哨,让口哨敲开毛文明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