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官场与职场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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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林老板的枪(3)

两天后林奉成来了,主谈机械厂事情。徐启维给他看一份复印材料,下边黑压压有百余签名,个个盖有手印。这是县机械厂下岗人员的联名上书,要求县里在并购谈判中有效保障他们的利益。徐启维告诉林奉成,其他问题好办,机械厂原有职工安置问题最要害,一定得有个解决办法。林奉成把那份材料一丢,说他知道这件事。他就一句话:林奉成是办企业的,不是收破烂的。

徐启维笑笑道:“那么这些人的吃饭谁管呢?”

“你啊,”林奉成也直,他说,“谁当县长谁管不是?”

“这就对了。”徐启维说,“我得管。所以我找你。”

他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彼此都没松口,也没说绝。这种事当然得有个过程,约定有关问题交由各自谈判人员继续深入探讨,林奉成告辞。也许因为没把县长“拿下”,林奉成很不高兴,出门之前他忽然敲了徐启维一下,说他打算报请徐县长派员搜查奉成集团,以确定本公司并未拥有违禁凶器,他听说徐县长挺关心这事的。徐启维便笑,绕过去也敲他一下,问:“我还真想问你那枪声怎么回事?”林奉成说这好办,当年徐县长等各位领导的老祖宗八路军跟日本鬼子打,拿几串鞭炮放在汽油桶里放,轰隆轰隆就像开机关枪一样。这种玩法老电影里都有。徐启维点头,说:“可以了。我给你批四个字:暂不搜查。你看行不行?”林奉成一拉脸说:“县长好大的面子。”徐启维不温不火还是笑:“不满意?不满意可以再商量。”林奉成掉头离去。

这时徐启维才有所察觉,发现自己总在下意识里留意传说中林奉成的那支枪,忍不住就东问西问,弄得林奉成都有所反应。其实这大可不必。

但是他就那个感觉,一言以蔽之:“他妈的。”

3

六月间菜豆上市,徐启维和他的县城突然惨遭围困。

这年气候适宜,菜豆长势良好。收购季节如期到来,奉成集团设在四乡的收购点开始运作,奉成罐头厂开足马力加工,奉成运输公司的货车队轰隆轰隆进进出出,产销两旺。不料就在田间收成最盛之时,奉成公司的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关门,罐头厂的工人一起停工,车队车辆同时熄火。四乡菜农从田间收回的菜豆顿时堆积如山。农民等了一天,到第二天下午情况依旧,农民沉不住气了,他们调集了所有能够使用的交通工具,卡车、农用车、拖拉机、摩托车、牛车、人力板车总动员,把田头的菜豆拉往县城。奉成集团以工厂设备发生重大故障被迫停产为由拒收菜豆,四乡车辆滞留县城,奉成罐头厂大门外排出车龙,一直排到国道上,县城四面出口被农民车辆堵塞得水泄不通,满城菜豆,交通彻底瘫痪。

那天徐启维到市里开会,县委书记郭鹏急电要他立刻返县,处理菜豆围城乱局。徐启维中途离会,在半小时内赶回县里。县长大人的座车此刻已经无法接近政府办公大楼,被混乱不堪的菜豆车阵拦阻在县城之外。县政府办公室派政府通讯员骑一摩托车守候在县城之外接应,他们让县长戴上一顶摩托帽坐于摩托后座,让他如乡间入城农民一般艰难穿行于乱车之中,费尽力气窜回自己的办公室。

徐启维立刻召集有关人员研究对策。正开会间,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我是宋惠云。”

徐启维恼火道:“你们搞什么鬼?”

宋惠云说她要哭了。她让县长不要骂她。她说她也不知道林总怎么回事。林奉成不见了,无法联络,手机不开,什么声音都没有。

“马上把你的工厂门打开。”徐启维下令,“先收购,有多少收多少,有什么问题林奉成回来后我跟他解决。”

宋惠云说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林奉成。只有林奉成可以在奉成公司里发号施令,其他人的话都没用,不管是她总办主任,还是县长。

这女人语音软软的,底气却是石头般坚硬。徐启维有什么办法?试试吗?

他把电话挂了,赶紧做应急安排。县里所有警察和机关能够动员的干部全部下去,划区包干,到县城各处维持秩序,疏导人流车流。各乡镇立刻紧急动员,所有干部走村入户,用一切手段告知每一户村民,让他们暂停采摘菜豆,已采摘的就地储存,暂不付诸运输,等候政府通知,政府一定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解决好有关问题。由于奉成集团的经营范围早已越出一县范围,四边相邻各县的菜农也在源源不断把他们的菜豆运往本县,徐启维下令政府办通知各县,请求支持,让当地农民暂不采摘并运送菜豆。必要时,报请市政府办公室帮助协调各县。

“这他妈闹大了。”一位副县长忧心忡忡道,“影响好吗?”

徐启维说只能这样,该采取什么措施就得采取,不能怕。

徐启维对这个突发事件心里有数,他知道这怎么回事。什么机器重大故障肯定是假的,菜豆风波一定是林奉成一手策划。这件事跟县机械厂的兼并谈判有关,该谈判目前触礁,处于相持阶段,核心问题是机械厂原有职工安置方案双方根本谈不拢,徐启维指示谈判人员放出风声,提出如谈不下来,将把县机械厂项目列入招商范围,拿到省里即将举办的投资洽谈会招商,不再考虑奉成集团本土优先。

于是菜豆围城。林奉成在展示实力。

徐启维让人给宋惠云打电话,追问林奉成的下落。宋惠云说,她已经把所有能派的人都派出去找人了,目前尚无消息。徐启维接过电话告诉宋惠云:“跟你们老板说,火别玩大,烧起来就不好了。”

宋小姐也不含糊。她说:“县长,我们林总什么样人,您知道的。”

她说,林奉成个性很强,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什么?林奉成就一个亡命之徒。八岁敢跟人动刀子,他还什么不敢?他要发起性子,一把火敢把奉成集团大楼烧了,自家东西烧着玩,他过瘾,谁管得着?几车菜豆在他眼里算什么呢?

“县长不要总跟他过不去。”宋惠云装一副非常弱智还非常善解人意模样,“县长是当大首长的人,别跟他个土匪一般见识。”

“宋小姐好像有什么建议?”徐启维说,“或者我应当表彰他当劳模?”

宋惠云笑,说县长真好。但是别总是把她忘了,给林奉成一个劳模,至少也得给她一个先进工作者吧?徐启维说:“这好办,你让林奉成找我要得了。”

她做惊喜状:“真的吗?”

徐启维说想要趁早,晚了就别怪他。

“你们林总什么样人我知道,我什么样人你们也知道的。”徐启维说。

当晚没有动静。第二天一早,徐启维决定逼迫林奉成露面。县地税局稽查科几位税官进入奉成集团总部,联系查账事宜。该局已数度接获举报,称奉成集团偷漏税收,局领导十分重视,指示稽查部门先了解一下情况。税务官们按照有关条例带走了奉成集团的相关账册。这一天,徐启维的疏导措施有所见效,四乡菜豆不再涌入县城,交通有所缓解,但是气温很高,全县田间地头和各类运输车上堆积如山的菜豆在炎阳下迅速发蔫,农民怨声四起,有关各方的忍耐力都在接近极限。

徐启维咬紧牙关。当晚八时,他期待中的一个电话打来了。

“我听说林总在市里。”宋惠云报告,“我在车上,正往市里赶。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他。”

徐启维并不多话:“让他给我打电话。”

“您可别忘了啊,”她笑,“我要一个先进。”

半个小时后电话来了。不是别人,正是林奉成。失踪了数十小时的林总没事人一样在电话里打哈哈,不讲菜豆,也不讲机械厂谈判,讲喝酒。林奉成说,他跟几位朋友一起在市区潮港城酒楼,朋友们想见一见徐县长。这几个朋友都是老板,很有钱,有一个跑到山西挖煤发家,一个靠的是搞新疆长绒细羊毛,有一个在东北种人参,最神通广大的一个在北京倒批文,都挣了大钱。

“几个老板听说徐县长不错,想请你喝一杯,没准一起都找徐县长投资了,”

徐启维说行。他正在开会,不开了,喝酒。

他离开县政府大楼,立刻往市里赶。刚上车电话又到了,是宋惠云打来的。

“县长,您可千万别来!”

宋惠云说,她在潮港城酒楼找到了林奉成,此刻她是偷偷跑到外边给徐启维挂电话的。她说,林奉成没安好心,跟林奉成喝酒的那几个老板是一伙,狐朋狗党。林奉成跟他们打赌,说自己一个电话让徐启维来,徐启维屁颠屁颠立马会从县里赶来,用最快的速度,像鸟一样直飞过来,最多半个钟头。要是过半个钟头徐启维还没飞到,大家就散伙,这一桌酒钱算他的。宋惠云说林奉成骂徐启维是破耳朵,说叫徐启维来不为别的,就是把他拿到这里出丑,让大家看看他的破耳朵。林奉成说,徐启维这种人应当上哪个残疾人联合会看门去,当什么县长。还说,破耳朵派的几个税务兔崽子算什么?工商、土地、公安、法院一起上他林奉成也不怕,不信走着瞧。

“我担心县长来了丢脸生气。”宋惠云说,“所以偷偷告诉你。”

徐启维嘿嘿笑,说:“宋小姐不错,举报有功,劳模不给他,给您。”

她也笑,压低嗓音特地求告:“我看县长挺不容易的。您可千万别把我卖了。”

徐启维赶路。他交代司机一句话:“快点。”顺便看了一眼轿车车头的表盘。后来一路上他总压着自己,只看窗外,不让眼光往表盘那儿去。到达酒楼,下车时终于没忍住,在关上车门前瞟了一眼:二十八分钟。真是以最快的速度。

“一丝不差,被林菜豆准时拿下。”他自嘲,“替他省一桌酒钱啦,”

他当然可以不这么来,或者至少拖它几分钟时间,不必太考虑林奉成的钱袋。但是不行,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这个人,要绝对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还真得如林奉成所笑,“像鸟一样直飞过来”。从车上下来时,徐启维发现自己十个指尖一根一根一起发麻:这一路二十八分钟里情不自禁他都紧握着两个拳头,紧得一路发颤。

林奉成一见徐启维,快活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拍手欢迎,表情特别兴奋,不知是不是因为打赌获胜,及时把县长大人拿到,为他挣回了今晚的酒钱。座中几位老板果然一个个都狐朋狗党模样,但是并没太放肆,不像宋惠云警告的存心看破耳朵那般不恭。林奉成把他们一一介绍给徐启维,还是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那一套。宋惠云不在场,不知给谁卖哪儿去了。

林奉成说,徐县长专程赶来,给一个大面子,他领情了。这家伙也不多说,当即拿起手机,找到了一个人。

“我奉成啊。”他在包厢里大叫,“林奉成,奉成。省长!”

他在电话里说,他现在跟县长徐启维在一起,在潮港城酒楼。徐县长年轻有为,特别能干,让他跟省长说几句话。

他把手机塞给徐启维,说:“刘省长。”

徐启维明白了、接过电话一听,果然是,他记得这个声音。这是刘泉华,副省长,曾经当过本市的市长、书记。他在本市主政时,徐启维还未下到县里任职,只是市科技局一个小科长,与他隔得很远,曾在一些场合听过他讲话,没有直接接触。这位领导当年在市里任职时视察过林奉成的公司,对林奉成白手起家赞扬有加,树其为民营经济的典型,大力扶持。林奉成的起步和发展,与他的重视与关心有莫大关系。这人到省里当领导后还不时关心林奉成的公司。林奉成喜欢吹嘘自己跟这位大领导关系特殊,说每年春节省长都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拜年。这些事情徐启维早有耳闻。

徐启维通过林奉成的手机跟刘泉华通话:“刘省长.我是徐启维。”

省长说,他知道徐启维,听说过。徐启维说他刚到本县当县长,盼望省长有时间到县里关心关心。省长说可以啊,他也很想到基层看一看。省长告诉徐启维,省里将在近期开一个促进民营经济发展的会。这一块很重要。他一直很注意林奉成这家民营企业,认为有相当的代表性和预示性,他相信徐启维也会注意到。

徐启维说是的,省长说得对。

林奉成又叫,说还有几句话跟省长说。徐启维把手机还给他,林奉成居然在电话里非常露骨,同时又是含意极其深刻地安排起徐启维来。他说,听说县委书记郭鹏要调走,谁接书记啊?这里不有个徐县长吗?省长一定要关心,要说话啊。

这些话当然更多的是说给徐启维听的。宋惠云隆重推荐过:“我们林总能帮县长办很多事呢。”这些事当然可以正着办,也可以反着办,这就看徐启维自己啦。徐启维一进门,林奉成抓出手机,只一眨眼就从空气里电波中请出一位大省长,这跟他一句话就让无数菜豆包围县城一样,都是在展示实力。他林奉成就是奉成集团图标里的那三条绿色菜豆吗?他也不光是口袋里有几块钱,不要小看他。

徐启维没有跟林奉成的狐朋狗党多呆,他跟他们各干了三杯酒,周旋一番,起身告辞。他说,今天晚上他在开会,他是把会停下来,特地赶到这里来跟大家见一见的,现在他还回去接着开会,县里这几天事多,不回去处理不行,对不起了。他让林奉成领几位老板到县里走走,到时候县政府请大家吃饭,愿意投资欢迎,暂时没有合适项目也不要紧,一样欢迎。

他对林奉成说:“林老板尽管喝酒,咱们的事回头再谈。”

徐启维踏上返程。轿车刚开出酒店大院,他忽然鼻头一酸,狠狠一个喷嚏,然后再一个,再一个,连发三枪。司机赶紧关车上的空调。徐启维手一摆:“不用。”

他的贴身背心已经全湿了。刚才跟林奉成一帮子周旋,干杯,喝酒,说笑,热烈欢迎,拜拜再见,徐启维一如既往,笑眯眯没事人一样,身子却在不住出汗,当然只他自己知道。其实今天晚上县里并没有什么紧急会议在等着他回去继续开,他只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久,他贡献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的诸位老板按照林奉成的隆重推介,充分欣赏他的破耳朵,这还再守下去干吗?酒桌上,徐启维跟林奉成心照不宣,一字都不提起极具爆炸性的菜豆事件,这本是徐启维紧急出动赶往这家酒楼的主要原因。为什么见了面倒不说了?因为徐启维心里有数。林奉成突然重新露面已经意味事情出现转机,他不必,也不想在那个场合多谈,等等再说。

返回路上,徐启维没法让自己集中考虑菜豆问题,翻来覆去,鬼使神差总想着另一件事,就是林奉成那支枪。那是一支仅存于传闻中的幽灵枪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徐启维倾向于认为有那么一支枪,可能真是冲锋枪。如果真有,它是怎么跑到林奉成的手上?徐启维排出了三种来历。第一种是挖。本地解放前匪患颇炽,解放后才彻底剿灭。据说当年土匪曾把一些武器埋藏在本县隐秘地方,后来这些武器曾被陆续发现,挖出,其中可能有一支通过什么渠道落到了林奉成手中。第二种是藏。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也就是所谓“文化革命”期间,本县两派群众组织为进行武斗从驻军和民兵武器库里抢夺枪支,“文革”后这类武器得到收缴,但是也有一些被偷偷藏匿,林奉成那支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第三种是买。目前各地告破的一些涉枪案件中屡屡发现,其中枪支为涉案人用重金从一些地方非法购买。见诸报端的这类枪支什么都有,包括最新式的防暴机枪在内。林奉成有钱,他是通过这种渠道搞到枪的吗?

他依然那个感觉:“他妈的。”

徐启维还未回到县城,在路上接到了电话急报:奉成集团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开放并投人运作,彻夜收购。奉成罐头厂已连夜开工。围困县城的菜豆危机一举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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