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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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中国学术之趋势(3)

韩非之学,出于荀子,是主张性恶,当用礼去裁制他。韩非以为礼的裁制力弱,法律的裁制力强故而讲刑名,由此可知:黄、老、申、韩、孟、荀,原是一贯。害何种病,服何种药。害了嬴秦那种病,故汉初药之以黄老,害了刘璋那种病,故孔明药之以申韩。儒者见秦尚刑名,至于亡国,以为申韩之学,万不可行,此乃不知通变之论。商鞅变法,秦遂盛强,逮至始皇,统一中国,见刑名之学,生了大效,继续用下去,犹之病到垂危有良医开一剂芒硝大黄,服之立愈,病已好了。医生去了,把芒硝大黄作为常服之药,焉得不病,焉得不死?于芒硝大黄何尤,于医生何尤。

十、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之原因

《礼记》上,孔子屡言“吾闻诸老聃曰”,可见他的学问,渊源于老子。至大限度,只能与老子对抗,断不能驾老子而上之。史记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纲,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这种惊讶佩服的情形,俨如虬髯客见了李世民,默然心死一样。《虬髯客传》载:道士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虬髯也就离开中国,到海外扶余,另觅生活。孔子一见老子,恰是这种情形。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已被老子讲得透透彻彻,莫得孔子说的,孔子只好从仁字讲起走了。老子学说,虽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详。他专言道德,于仁义礼三者,不加深论。孔子窥破此旨,乃终身致力于仁义礼,把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条分缕析地列出来。于是老子谈道德,孔子谈仁义礼,结果孔子与老子,成了对等地位。孔子是北方人,带得有点强哉矫的性质,虽是佩服老子,却不愿居他篱下。这就像清朝恽寿平,善画山水,见了王岩谷的山水,自量不能超出其上,再画得好,也是第二首,乃改习花卉,后来二人竟得齐名。孔子对于老子,也是这样。他二人一谈道德,一谈仁义礼,可说是分工的工作。

《论语》载: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其闻也。”孔子何以不言性与天道呢?因为性与天道,老子已经说尽,莫得孔子说的了。何故?言性言天道,离不得自然二字,老子提出自然二字,业已探骊得珠,孔子再说,也不能别有新理,所以就不说了。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请问致的是什么?守的是什么?这明明是言心言性,一部宋元明学案,虚字静字,满纸都是,说来说去,终不出“致虚守静”的范围,不过比较说得详尽罢了。老子书中言天道的地方很多,如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长久,而况于人乎。”“天之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能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老子这一类话,直把天地化生万物,天人感应,天道福善祸淫,种种道理,都包括在内,从天长地久,说至天地不能长久。就叫孔子再谈天道,也不能出其范围,所以只好不说了。老子所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也是见到了的,他赞周易,名此物曰太极,曾极力发挥惟理涉玄虚,对门人则浑而不言,故《大学》教人,从诚意做起。

性与天道,离了自然二字,是不能讲的,何以见得呢?一般人说宋儒是得了孔子真传的,朱子是集宋学大成的,朱子毕生精力,用在四书集注上,试拿集注来研究“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一章,朱子注曰:“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这不是明明白白提出“自然”二字吗?《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注:“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岂不是又提出“自然”二字吗?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章言性又言天道,朱注:“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则为大智。”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足见性与天道,离却“自然”二字,是讲不清楚的。老子既已说尽,宜乎孔子不再说了。

十一、儒释道三教之同异

春秋战国时,列国并争,同时学术界也是百家争鸣,自秦以后天下统一,于是学说随君主之旨意,也归于统一。秦时奉法家的学说,此外的学说,皆在所摈斥。汉初改而奉黄老,到了汉武帝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此以后,专奉孔子之学。而老子的学说势力也很大。孔老二教,在中国成为两大河流。随后佛教传入中国越传越盛,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个区域内,相推相荡,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天然有合并的趋势,于是宋儒的学说,应运而生。

我们要谈宋儒的学说,须先把三教异同研究一下,三教异同古人说的很多,无待我们再说,但我们可补充一下:三教均以返本为务。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到身,还不能终止。孟子又曰:“孩提之时,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为止。《老子》一书,屡言婴儿,请问孟子之孩提,与老子的婴儿,同乎不同?答曰:不同。何故?孟子所说之孩提,能爱亲敬兄,大约是二三岁,或一岁半岁。老子曰:“如婴儿之未孩。”《说文》:“孩,小儿笑也。”婴儿还未能笑,当然是指才下地者而言。老子又说:“骨弱筋柔而握固。”初生小孩,手是握得很紧的。可见老子所说的婴儿,确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说的孩提,知爱知敬,是有知识的。可知老子返本,更进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婴儿为止。

但老子所立的,虽是无知无欲,然犹有心,故曰:“圣人当无心,以百姓心为心。”释氏则并心而无之,以证人涅槃,无人无我为止。禅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竟是透过娘胎,较老子的婴儿,更进一步。他们三家俱是在一条线了,假设一条线口有甲、乙、丙、丁、庚几点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释氏由丁返至甲。我们可呼此线为“返本线”。由此可看出三家的异同。要说他们不同,这三家都沿着返本线向后而走,这是相同的。要说他们相同,则儒家返至丙点而止,老子返至乙点而止,释氏直返至甲点方止,又可说是不同,所以三教同与异俱说得去。总之,如何看法。

《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两层,直至意字,从诚意做起走。但是有意就有我,老子以为有了我即有人,人我对立,就生出许多胶胶扰扰的事,闹斗不休。有我即身,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我有身。”倘若无有我身,则人与我浑而为一,就成了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再不会有胶胶扰扰的事。故曰:“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书上种种讥诮孔子的话,与夫老子谓孔子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恣色与淫志,”等语,都是根据这个原理,试问如老子所说,是个什么境界呢?这就是他所说的“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了,也即是“婴儿未孩”的状态,自佛学言之,此等境界是为第八识,释氏更进一步,打破此识,而为大圆镜智,再进而连大圆镜智也打破,即是心经所说“无智亦无得”了。

据上面所说,似乎释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则又不然,佛氏说妙说常,老子曰:“复命日常。”又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释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尝不能到呢?孔子毋意必固我,又曰:“无可无不可。”释氏所谓汝执我执,孔子何尝莫有破呢?但三教虽同在一根线上,终是个个独立,他们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释氏要想出世,故须追寻至父母未生前,连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既是要出世,所以世间的礼乐刑政等等,也就不详加研究了。孔门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工作,人事之发生,以意念为起点,而意念之最纯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从孩提之童研究起走,以诚意为下手工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宗旨既是慈治世,所以关于涅槃灭废的学理,也就不加深讨了。老子重在窥探造化的本源,故绝圣弃智,无知无欲,于至虚至静之中,领会那寂然不动,虚而逍遥之妙,故而象是初生之婴儿。向后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间法。他说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个中字,即指乙点而言,是介于入世出世之中。释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诗书易礼春秋,可算说得很多了。老子却不愿意多说,只简简单单五千多字,扼着乙点立论,含有“隐而不发跃如也”的意思。他的意思,只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为一,揭出原理,等人自去研究,不愿多言,所以讲出世法莫得释氏那么精,讲世间法莫得孔子那么详。综而言之,释氏专言出世法,孔子专言世间法,老子则把出世法和世间法打通为一,这就是他三人立教不同的地方。

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人观其后,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他是用致虚守静的工夫,步步向内收敛,到了归根复命,跟着又步步向外发展,所以他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彰,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子之学,得之于老子,其步骤是一样。《大学》说:“古之欲明开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步步向内收敛。“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又是步步向外发展。老子归根复命的工作,与释氏相同,从“修之于身”,以致“修之于天下”,与孔子相同,所以老子之学,可贯通儒释两家。

北方人喜吃面,南人喜吃饭。孔子开店卖面,释迦开店卖饭。老子店中,面和饭都有,我们喜欢吃某种,进某家店就是了,不能叫人一律吃面,把卖饭的店子封了,也不能叫人一律吃饭,把卖面的店子封了。卖面的未尝不能做饭,卖饭的也未尝不能做面。不过开店的目的,各有不同罢了。儒释道立教,各有各的宗旨,三教之徒,互相攻击,真算多事。

十二、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家学说而成

最初孔老二教,迭为感衰,互相排斥。故太史公说:“世之学老子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到了曹魏时,王弼出来,把孔老沟通为一。他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情,应物而制累于物者也,今以无累从部其不复应物,失之远矣。”(见《魏志·钟会传》,裴之注)“冲和以通无”,指老氏而言。“哀乐以应物”,指孔氏而言。裴说“应物而无累的物”,就把孔老二说,从学理上融合为一。王弼曾注《易经》和《老子》,《易经》是儒家的书,《老子》是道家的书,他注这两部书,就是做的融合孔老的工作。这是学术上一种大著作,算是一种新学说,大受一般人的欢迎,所以开晋朝清淡一派。

人情是厌故喜新的,清谈既久,一般人都有点厌弃了。适值佛教陆续传入中国,越传越盛,在学术上另辟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欢迎。到了唐时,佛经遍天下,寺庙遍天下,天台、华严、净土各宗大行,禅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兴之唯识宗,可算是佛学极盛时代。唐朝自称是老子之后,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道教因之很盛。孔子是历代崇奉之教,当然也是盛行。三教相荡,天然有合并的趋势。那个时候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学,可说他们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却不曾把它融合为一,直到宋儒,才把这件工作完成了。

东原谓:“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子自老子,谈老子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者杂袭老释之言解之。”这本是诋斥宋儒的话,但我们从这个地方,反可看出宋儒的真本事来。最当注意的是“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二语,老释和孔孟,大家变是截然不同之二派,宋儒能将融合为一,创作力何等伟大。

在宋儒尽管说他是孔门嫡派,与佛老无关,实际是融合三教而成。他们学说俱在,何能掩饰。其实能把三教融合为一,这是学术上最大的成功,他们有了这样的建树,尽可自豪,反弃而不居,自认孔门嫡派,这即是为门户二字所误。惟其是这样,我们反把进化的趋势看出来了。儒释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该合并,宋儒顺着这个趋势做去,自家还不觉得。犹如河内撑船一般,宋儒极力想逆流而上,自以为撑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卷入大海。假令程朱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还看不出天然的趋势,惟其极力反对三教合一,实际上反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这才见天然趋势的伟大。宋儒学说,所以不能磨灭者,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为人诟病者,在里子是三教合一,面子务必说是孔门嫡派,成了表里不一致。我们对于宋儒,只问他的里子,不问他的面子,他们既建树了这等大功,现应替他表彰。

宋儒融合三教,在实质上,不在字面上。若以字面而论,宋儒口口声声,诋斥佛老,所用的名词,都是出在四书五经上,然而实质上却是三教合一。今人言三教合一者,满纸是儒释道书上的名词,我们却不能承认他把三教融合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譬如吃饮食,宋儒把鸡鱼羊肉,米饭菜蔬,吃下肚去,变为血气。看不出鸡鱼羊肉,米饭菜蔬的形状,实质上却是这些东西融合而成。他人是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吐在地上,满地是鸡鱼羊肉米饭菜蔬的细颗,并未融化。我们把融合三教之功,归之宋儒,就是这个道理。世间的道理,根本上是共通的,宋儒好学深思,凡事要研究彻底,本无意搜求共通点,自然把共通点寻出,所以能够把三教融合。

由晋历南北隋唐五代,而至于宋,都是三教并行。名公巨卿,大都研究佛老之学,就是以禅宗为尤盛。我们试翻“五灯会元”一看,即知禅宗自达摩东来,源远流长其发达的情形,较之宋元学案所载的道学,还要盛些,王荆公尝问张文定(方平):“孔子去世百年,生孟轲亚圣,自后绝无人何也?”文定言:“岂无?只有过孟子上者。”公问是谁?文定言:“江南马大师,汾阳无业禅师,雷峰,岩头,丹霞,云门是也。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耳。”荆公欣然叹服。(宋稗类钞宗乘)佛教越传越盛,几把孔子地盘完全夺去,宋儒生在这个时候,受儒释道的熏陶孕育,所以能够创出一种新学说。

敦颐的学问,得力于佛家的寿涯和尚和道家陈搏的太极图,这是大家知道的。程伊川说:“程明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宋史说:“范仲淹命张横渠读《中庸》读了犹以为未足,又求诸老释。”这都是“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原故。明道和横渠,都是“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试问:他二人初读孔子书,何以得不到真传,必研究老释多年,然后返求诸六经,才把他寻出来?何以二人都会如此?此明明是初读儒书,继续佛老书,涵泳既久,融会贯通,心中恍若有得,然后还向六经搜求,见所说的话,有与自己心中相合者,就把他提出来组织成一个系统,这即是所谓末学了。因为天下的真理是一样的,所以二人得着的结果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