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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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厚黑丛话(3)

我这门学问,将来一定要成为专科,或许还要设专门大学来研究。我打算把发明之经过,和同我研究的人写出来,后人如仿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做一部厚黑学,才寻得出材料。抑或与我建厚黑庙,才有配享人物。

旧友黄敬临,在成都街上遇着我说道: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要建厚黑庙,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门的,请把我写一段上去,将来也好配享。我说:不必再写,你看论语上的林放,见着孔子,只问了“礼之本”三个字,直到而今,还高坐孔庙中吃冷猪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谈话,已足配享而有余。敬临又说:我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因为钦佩你的学问,不惜拜在门下。我说:难道我的岁数比你小,就够不上与你当先生吗?我把你收列门墙,就是你莫大之幸,将来在你的自撰谱上,写一笔“吾师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诰封某某大夫”光荣多了。

往年同县罗伯康,致我信说道:“许多人说你讲厚黑学,我逢人辩白,说你不厚不黑。”我复信道:“我发明厚黑学。私塾弟子遍天下,谥我曰‘厚黑先生’,与我书用以作上款,我复书以作下款,自觉此等称谓,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荣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谓足下乃逢人说我不厚不黑,我果何处开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报我耶?呜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曰甘原坏,尚其留意尊胫,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许多人劝我不必讲厚黑学,嗟呼!滔滔天下,向原坏之多也。

从前发表的厚黑学传习录,是记载我与众人的谈话,此次的丛话,是把传习录扩大之。我从前各种文字,也许外人都未看过,今把他全行拆散来,与现在的新感想,混合写之。此次的丛话,是随笔体裁,内容包含四种:(1)厚黑史观;(2)厚黑哲理;(3)厚黑学之应用;(4)厚黑学发明史。我只随意写去,不过未分类罢了。

人问:既是如此,你何不分类写之,何必这样杂乱无章的写?我说:著书的体裁分两种:一是教科书体,一是语录体。凡一种专门学问发生,最初是语录体,如孔子之论语、释迦之佛经、六祖之坛经、宋明诸儒之语录,都是门人就本其师口中所说者,笔记下来。老子手著之道德经,可说是自写的语录,后人研究他们的学问,才整理出来,分出门类,成为教科书方式。厚黑学是发明的专门学问,当然用语录体写出。

宋儒自称“满腔子是恻隐”,而我则“满腔子是厚黑”。要我讲,不知从何讲起,只要随缘说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中如何说,笔就如何写。或谈古事、或谈时局、或谈学术、或追述生平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的写一篇、或短短的写几句,或概括的说、或具体的说,总是随其兴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个思想写出来。

我们用厚黑史观去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既把社会真相看出,又可想出改良社会的办法,我对于经济、政治、外交与大学制等等,都有一种主张,而此种主张,皆基于我所谓厚黑哲理。我这个丛话,可说是拉杂极了,仿佛是一个大山,满山的昆虫鸟兽、草木土石等等,是极不规则的,惟其不规则,才是天然的状态。如果把他整理得井然秩序,极有规则,就成为公园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掺加了人工,非复此山的本来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见解,好好歹歹和盘托出,使山的全体表现,有志此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补充之,冗燕者删削之,错误者改正之,开辟成公园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个房子也好,抑或捉几个雀儿、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赏玩也好,如能大规模的开采矿物则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点药去医病、拣点牛犬粪去肥田,也未尝不好。我发明厚黑学,犹如瓦特发明蒸汽机,后人拿去纺纱织布也好、行驶轮船火车也好、开办任何工业都好。我讲的厚黑哲理,无施不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有能得我之一体,引而申之,就可独成一派。孔教分许多派,佛教分许多派,将来我这厚黑学教,也要分许多派。

写文字,全是兴趣,兴趣来了,如兔起鹞落,稍纵即逝。我写文字的时候,引用某事,或某种学说,而案头适无此书,就效苏东坡“想当然耳”的办法,依稀恍惚的写去,免打断兴趣。写此类文字,与讲考据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种见解,平空白地,无从说起,只好藉点事物来说,引用某事来说,犹如使用家伙一般,把别人的偶尔借来用用,若无典故可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也无不可。

庄子寓言,是他脑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以写之,只求将胸中所见达出,至鲲鹏野马,果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问。胸中所见者,主人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当如是,读庄子当如是,读厚黑学也当如是。

昔人谓:“文王周公,龚易,象辞爻辞,取其象,亦偶触其机,假令易一日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达哉所言!战国策士,如苏秦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摹纯熟,其游说人主也,随便引一故事,或设一个比喻,机趣横生,头头是道,其途径与庄之寓言、易之取象无异。宋儒初读儒学,继则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成了一个系统,然后退而注孔子之书,以明其胸中之理,于是孔明诸书,皆成为宋儒之鲲鹏野马、渔父盗跖。而清代考据家,乃据训诰本,字字讥弹之,乃其解释字义固是,而宋儒所学之道理,也未尝不是。九方皋相马,在牝牧骊黄之外,知此义者,始可读朱子之四书集注,无如毛西河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呼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学者,离不得宋儒语录。然语录出自门人所记,有许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学,号称极盛,然阳明手著之书无多,欲求王氏之学,只有求之传习录,及求之诸子所记,而天泉证道一夕话,为王门极大争点。我曾说:“四有四无”之说,假使阳明能够亲手写出,岂不少去许多纠葛。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者有几十种说法。假使曾子当日,记孔子之言,于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释,不但这几十种说法不会有,而且朱学王学争执,也无自而起。

我在重庆,有个姓王的朋友,对我说道:“先生谈话,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几个朋友来谈谈,把你的话,笔记下来。”我听了,大骇,这样一来,岂不成了宋明诸儒的语录吗?万一我们下出一个曾子,摹仿大学那种笔法,简简单单写出,将来厚黑学案中,岂不又要发生许多争执吗?于是我赶急仿照我家“脯大公”的办法,手写语录,名曰厚黑丛话,谢绝私人谈话,以示大道无私之意。将来如有人说“我亲闻厚黑教主如何说”,你们万不可听信。经我这样的声明,绝不会再有天泉证道这种疑案了。我每谈一理,总是反反复复的解说,宁肯重复,不肯简略,后人再不会象“格物致知”四字,生出许多奇异的解释。鄙人之于厚黑学也,可谓尽心焉耳矣。噫!一衣一钵,传之者谁乎!

原载成都《华西日报》一九三五年八月一至三日

厚黑学发明史............................................................................................................................................

有人问道:“你这丛话,你说内容包括厚黑史观、厚黑哲理、厚黑学之应用及厚黑学发明史几部分,你不把它分类写出,则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岂不目迷五色吗?岂不是故意使他们多费些精神吗?”我说:“要想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当然要专心研究,中国的十三经和廿四史,泛泛读去,岂不是目迷五色、纷乱无章吗?而真正之学者,就从纷乱无章之中,寻出头绪来。如果惮于用心,就不心操这门学问,我只揭出原则和大纲,有志此道者,第一步加以阐发,第二步加以编纂,使之成为教科书,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门别类,挨一挨二的讲,乃是门弟子和私塾弟子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

我心中有种种见解,不知究竟对与不对,特写出来,请阅者指驳,指驳越严,我越是欢迎,我重在解释我心中的疑团,并不是想独创异说。诸君有指驳的文字,是在报上发表,我总是细细地研究,认为指驳得对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认为不对,我也不回辩,免至成为打笔墨官司,有失研究学问的态度。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绝不受任何人的压制,同时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独立,所以驳诘我的文字,不能回辩。我倡的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这厚黑教主,让他充当,拜在他门下称弟子,何以故?服从真理故。

宇宙真理,明明的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无须请人替我们研究。古今的哲学家,乃是我和真理的介绍人,他们所介绍的,中间错误,不可得知,应该离开了他们的说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个朋友,读了我所作的文字,说道:“这些问题,东西洋哲学家,讨论的很多,未见你引用,并且学术上的专名词,你也少用,可见你平时对于这些学说,少有研究。”我听了这些话,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来,凡引有哲学家的名字,及学术上的专名词,尽量删去。如果名词不够用,就自己造一个来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尔引有古今人的学说,乃是用我的斗秤,去衡量他的学说,不是以他的斗秤,来衡量我的学说。换言之,乃是我去审判古今哲学家,不是古今哲学家来审判我。

中国从前的读书人,开口即是诗云书云、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变以后,一开口即是达尔文曰、卢梭曰,后来又添些杜威曰、罗素曰,纯是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样,自己也不伸头去窥一下,未免过于懒惰了。假如驳我的人,引用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为审判官,以四书五经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引用了一句达尔文诸人曰,即是以达尔文诸人为审判官,以他们的作品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像这样的审判,我是绝对不到案的。有人问:“要谁才能审判你呢?”我说:“你就可以审判我,以你自家的心为审判官,以眼前的事实为新刑律。”例如说道:“李宗吾,据你这样说,何以我昨日看见一个人做的事不是这样?今日看见一只狗,也不是这样?可见你说的道理不确实。”如果能够这样地判断,我任是输到何种地步,都要与你立一个铁面无私的德政碑。

牛顿和爱因斯坦学说,任人怀疑,任人攻击,未曾强人信徒,结果反无人不信徒。注太上感应篇的人说道:“有人不信此书,必受种种恶报。”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说道:“不信吾教,请试吾刀。”这是由于这两部书所含学理,经不得研究,无可奈何,才出于威吓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于科学界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假如不许人怀疑,不许人攻击,即无异于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太上老君的感应篇,和关圣帝的觉世真经,岂不是我自己诋毁自己吗?

有人说:假如人人思想独立,各创一种学说,思想界才不成纷乱状态吗?我说:这不会有的,世间的真理,只有一个,如果有两种或数种学说,互相违反,你也不必抑制一种,只叫他彻底研究下去,自然会把真理发现出来,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对的。例如穿衣吃饭的事,吃,人人独立地研究,得的结果,都是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同归一致。凡所谓冲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来的。假如各种学说,个个独立,犹如林中树子,根根独立,有何冲突?树子生在林中,采用与否,听凭匠师,我把我的说法,宣布出来,采用与否,听凭众人,哪有闲心,同人打笔墨官司。如果务必要强天下之人,尽从己说,真可谓自寻烦恼,而冲突于是乎起矣。程伊川、苏东坡,见不及此,以致洛蜀分党,把宋朝的政局,闹得稀滥;朱元晦、陆象山,见不及此,以致朱陆两派,一部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打不完的笔墨官司。而我则不然,读者要学厚黑学,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对我,则是甘于自误,我也就只好付之一叹。

拙著《宗吾臆谈》,流传至北平,去岁有人把厚黑学抽出翻印。向舍侄征求同意,并说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谈欧化,他老人家那套笔墨,实在不合时,等我们与他改过,意思不变更他的,只改为新式笔法就是了。”我闻之,立发航信说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吗?他们只知我笔墨象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学,思想之途径、内容之组织,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考于八股者,看不出来。宋朝一代讲理学,出了文天祥、陆秀夫诸人来结局,一般人都说可为理学生色。明清两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个厚黑教主来结局,可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从八股中出来,算是真正的国粹。我还希望保存国粹的先生,由厚黑学而上溯八股,仅仅笔墨上带八股气,你们都容不过吗?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则不必翻印。”哪知后来书印出来,还是与我改了些,特此声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学,是赝本,以免贻误后学。

大凡有种专门学问,就有一种专门文体,所以论语之文体,与春秋不同。老子之文体,与论语不同。佛经之文体,与老子又不同。在心为思想,在纸为文字,专门学问之发明者,其思想与人不同,故其文字也与人不同,厚黑学是专门学问,当然另有一种文体。闻者说道!“李宗吾不要自夸!你那种文字,任何人都写得出来。”我说:“不错!不错!这是由于我的厚黑学,任何人都做得出来的缘故。”

我写文字,定下三个要件:“见得到、写得出、看得懂。”只求得到这三个要件就够了。我执笔时,只把我胸中的意见写出,我不知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话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吗”字,任便用之。民国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谈》,十八年刊的《社会问题之商榷》,就是这样。有人问我:“是什么文体?”我说:“是厚黑式的文体。”近年许多名人的文字,都带点厚黑式,意者中国其将兴乎!

有人说:“我替你把厚黑学,译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刘备这些典故改为西洋典故,外国人才看得懂。”我说:“我的厚黑学,绝不能译为西洋文,也不能改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学这门学问,非来读一下中国书,研究一下中国历史不可。等于我国要学西洋科学,非学英文德文不可。”

北平赝本厚黑学,有几处我的八股式的笔调,改为欧化式笔调,倒也无关紧要,只是有两点,把原文精神失常,不得不声明:

一、我发明厚黑学,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证过,觉得道理不错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举以为例。又追溯上去,再举刘邦项羽为例,意在使读者举一反三,根据三国和楚汉两代的原则,以贯通一部廿四史。原文有曰:“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败者,范增是也。”这原就是楚汉人物,当下指点,更觉亲切。北平赝本,把这几句删去,径说韩信以不黑失败,范增以不厚失败。诸君试想:一部廿四史中的人物在而不厚黑不失败者,岂少也哉!鄙人何致独举韩范二人。北平赝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