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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12 胡伢子

胡伢子的父母已对胡伢子绝望了。用长沙话说,这是个讲不信的坏种。说打,已经打够了,棍子都打断了好几根;说骂,畜生、猪啊狗的,什么脏字眼都用过了。可是他仍然逃学不愿读书。父亲倒希望儿子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要像他,这么早就被社会排斥在门外了。但他却没办法指导儿子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儿子课本上的知识,他一点都看不懂,请家教吧?又没钱,就只好用法西斯的那一套来整治儿子。可是久而久之,胡伢子的学习成绩还是一锅粥,便绝望地觉得自己养了个迟早要成为牢改犯的畜生,也就放弃了对儿子的教育。母亲也跟着他绝望了,骂着胡伢子说:你初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打流,看你这辈子怎么完?母亲痛心疾首地指责儿子,又说:再过几年,你这畜生就会后悔的。你以为还是你爸爸妈妈的那个年代,大家都不读书,下农村只等招工,横竖有饭吃。你真是个蠢猪啊。

胡伢子一点也不像他父母这般绝望,他有朋友许伢子、邓伢子和刘伢子。他们都很仗义。虽然他年龄最小,出的力也最小,但每一次抢得的钱财,老大总是主张平分,一分钱也不少他的。老大刘伢子自诩自己是宋公明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他的处事原则。所以,胡伢子觉得活在世上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快活。反过来,他觉得父母们的焦虑是多余的。他对他的父母说:我不用你们管,我也不要你们的钱,我自己会去赚钱。他的父亲愤怒道:畜生,你能赚什么钱?你以为地上有人民币捡?你只能去偷去扒去抢银行。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胡伢子斜睨着父亲说:你以为你活得蛮好?不就是拿了点下岗工资呷饭?昨天输了十几块钱还跟别个吵架。父亲愤怒了,举起拳头要打儿子,老子打死你!父亲吼道。胡伢子转身跑了,心里想如果他不是老爸,他早就同他干了。这天晚上,他走着猫步回家了。他和刘伢子、邓伢子和许伢子在玉楼东呷酒,他请客。他带了一千五百块钱,他以为会要很多钱,结果只用了不到两百元。很晚了,他才步履轻飘地回家。屋里一桌麻将,都是父亲的几个下了岗的同事,父亲在打,母亲在看。胡伢子看了几圈,就醉眼惺忪地爬到床上睡觉了。他和许伢子、邓伢子及刘伢子在玉楼东酒店呷了不少酒。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胡伢子的母亲见儿子的衣服脏了,就替儿子洗衣服,一搜口袋,她大吃一惊。口袋里居然有一千多元钱。有九张是百圆红钞票,四张五十的绿钞票,还有二十的黄钞票和青色的十元钞票。她把老公叫来,冲老公说:这是从你崽口袋里搜出的钱。老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联想到崽伢子制了套米色的西服,又买了双老人头皮鞋,还买了件雪白的衬衣。他正迷惑崽伢子制这些派头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口袋里居然还有这么多钱。他马上严肃起来了。他对老婆说:你崽伢子在外面做贼,这是肯定的。老婆也感觉到这事的严重性了,说那怎么办啊?男人走进了儿子的房间,儿子仍趴在床上睡觉,在梦乡里游走。男人推了儿子的脑袋一把,吼了声:起来。儿子睁开了眼睛,看见父亲黑着脸儿瞪着他,就揉揉眼睛,望着父亲。父亲绷着脸说:你起来,我有话要问你。胡伢子坐直了身体,因为他看见父亲手上攥着一叠钱。父亲扬扬手中的钱说:这是你妈妈洗衣服时从你口袋里搜出的钱,你自己老实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胡伢子的瞌睡没有了,后悔昨晚回来时忘记把钱藏到大柜的棉衣里了。父亲瞪着眼睛又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你老实说。儿子说:别个的。父亲说:别个的?哪个别个的?儿子说:许军的。父亲认识许军,还认识许军的父母。他们住在一条街上,只是不在一个单位。许军的父母也跟他一样下了岗。父亲冷笑一声,许军会有这么多钱?他爸爸是开银行的吗?胡伢子说:是他放在我身上的,你不信可以问许军。父亲严肃着面孔,说崽呀,我告诉你,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许军不可能有这么多钱,你不要骗我。他爸爸妈妈跟我一样都下了岗,整天在麻将馆里打一块钱一炮的麻将。早几天,我还碰见了许军的爸爸。崽呀,你要撒谎,事先也要动动脑筋。钱到底是哪里来的?胡伢子说:是邓长健的。邓长健时常来叫胡伢子出去玩,身为胡伢子的父亲曾问过邓长健的父母是干什么的,邓长健曾告诉他,他父母亲曾在一家衬衫厂工作,那家工厂已经倒闭过好几次了,就是说工厂倒闭后,被政府扶起来,跟着又倒闭了。胡伢子的父亲晓得那家工厂,他的一个中学同学就是那家衬衫厂的,现在在一家建筑公司守材料。胡伢子的父亲望着胡伢子说:你真是个猪脑壳。邓长健的父亲早下岗了,他母亲做钟点工,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快说,钱是哪里来的?

胡伢子不吭声了。事实上,他心里一直感到恐惧。那个晚上的那一幕总是缠绕着他,让他挥之不去。他还记得那个中年男人倒地的眼神。那个男人倒下去时眼睛就直瞪着他。而最让他感到内疚的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遭到他们轮奸后,求他们不要杀她。他是最后一个爬到女人身上的。老大望他一眼说:现在轮到你了。用长沙话说,这叫做“接春”。他其实并不想接春,但他还是上去了。因为他不上去,他们就会看他不起,觉得他胆子小,不是男人。为了表示自己是男人,他脱了裤子。女人瞧着他,说你们莫杀我好啵?求你们莫杀我好啵?他在女人的哀求声中兴奋了,阳物飙了起来,很坚挺地插入了女人的身体。他自己都吃惊,怎么自己的阳物一插进女人的身体就同塑料水枪样水直飙。他叫道:啊、啊、啊。

老大在一旁看着,嘿嘿嘿笑,带点挖苦的味道说:胡鳖,你这鳖年龄最小,卵却最大啊。他听了这话一时很不好意思。老大问他:你完了没?胡伢子说:完了。老大说:一个一刀,有难同当。说着,老大蹲下身,一刀扎在女人的脖子上。邓长健也一刀刺了下去。许军也在女人的乳房上捅了一刀。许军捅那一刀时还假惺惺地对女人说:你要原谅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胡伢子是最后一个用刀子捅的。当时女人的喉头、乳房和肚子上鲜血直冒,已经全身是血了,而且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向他,让他恶心得想吐。他真的不愿意再在女人的胸脯上扎一刀了,因为他感觉她太可怜了。但他还是将手中的匕首扎进了女人的胸部,又迅速拔了出来。这就是老大提倡的有难同当。事后,他们跑到河里洗了澡,把溅到身上的男人和女人的血洗掉,然后上岸分钱。钱有三万八千块钱,这是让四个人喜出望外的。这么多钱,许军说,今天真是收获大大的。邓长健说:我一辈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胡伢子也说:我也是。我日他的,这么多钱,可以半年不搞路了。老大点完钱,说我们每个人可以分九千块钱,还有两千多块钱剩,我提议做我们这几天的活动经费。许军说:我赞成老大的意见。邓长健说:我听老大的。胡伢子很高兴,说我也听老大的。老大把钱分成四分,让他们每人拿一分,对他们强调:千万要把钱藏好,千万不能让你们的父母晓得。老大又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吐漏一个字,一旦晓得是我们干的,我们就都没命了。三个人连连点头,然后分散回家。许军和胡伢子走在一起,两人口袋里都装满了钱,但都有些紧张。为了给自己壮胆,许军想用唱歌驱逐内心的恐惧,就胡乱地大声唱道: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我们的眼睛里……胡伢子跟着许军唱了几句,终因不记得歌词而罢唱了。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上学前班时,老师教他那个班的男孩子于六一儿童节登台表演时唱的歌,便对着天空大声唱道:打起鼓,敲起锣,吹起小喇叭……

连续几天,胡伢子天天晚上做噩梦,一醒来他就出一身虚汗。梦里面,那个女人会突然出现,对他说:求你们不要杀我好啵?还有那女人全身上下鲜血直冒的情形。还有那个男人倒下时无力和恐惧的眼神,时常在白天或晚上的不定什么时间里蓦地闪现在他脑海里,让年仅十六岁的他既紧张又害怕。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父亲瞪着他。他感到不安和害怕地回答父亲:抢的。父亲说:抢的?抢了什么人的?胡伢子很想对人倾诉,他觉得他说了也许就不再那么恐惧了,他的年龄和心理还真的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压力。他希望他父亲能分担他的压力。他望着窗外上午九点钟的天空说:就是电视里播的被人杀死在河堤下的那个男人的。胡伢子的父亲瞪大了眼睛,崽伢子呀,原来让全市老百姓震惊的杀人案是你干的。你真是有出息呀。胡伢子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是刘小刚、邓长健、许军还有我一起干的。父亲感到绝望道:难怪你这几天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芙蓉王烟,难怪你又买衣服又制派头。难怪啊难怪,崽伢子你这一下惨了,杀人要抵命的啊,搞不好要判死刑的你晓不晓得?胡伢子哭了,眼泪水涌出了他那双既邪恶又惊惧的眼睛。母亲也哭了,哇地一声,然后就忧心如焚地呜呜呜呜地哭起来。父亲傻了,呆呆地瞅着母子俩哭泣,绝望地坐到了椅子上。他想他不知道多好啊,现在知道了,一切都完了。他等他们母子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冷静地指出说:崽,现在摆在你面前惟一的生路就是去自首,争取人民政府宽大处理。胡伢子说:不,我不自首,我不出卖朋友。父亲瞅着儿子说:你真的宝气啊。你现在还只十六岁半,而且你也不是为首的,你投案自首说不定还能救自己的一条狗命。如果再隔半年,你满了十七岁,那时候不是你自首,是你们中的某个人把这个案子带出来了,你可能就会判死刑你晓得吗?胡伢子说:我我我不自首,我不愿意别人说我出出卖朋朋朋友。父亲指出说:不自首摆在你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不会有第二条路给你。你这一辈子肯定是在监狱里过了。但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你只要在监狱里表现好,说不定还可以争取减刑。知道吗?只要你活着,就总有峰回路转的一天,说不定坐个十年牢,你又放出来了。父亲又说:我跟你妈结婚时是二十七岁,如果你只关十年,出狱还只二十六岁,比我跟你妈结婚时还小一岁,到时候你还可以重新生活,你明白么?要是把你枪毙了,你就任何机会都没了。崽伢子,这是机会啊。

邓长健点上许军递给他的芙蓉王烟,像模像样的吸了口说:我伢老子昨天打牌输了三十几块钱,我娘跟他吵架。我背着我娘给了我伢老子一百块钱。许军望着他说:何解呢?邓长健说:我伢老子口袋里没一分钱了。我看他可怜就给了我伢老子一百块钱。刘伢子说:你爸没问你钱是哪里来的?邓长健说:问卵,我伢老子高兴得要死。转背就去麻将馆里找人报仇去了。我晚上回家睡觉时,我伢老子还在麻将馆里没回来。许军说:你伢老子是个十足的麻将鬼,只要有二、五、八,什么都不管了。邓长健咧嘴笑笑,我伢老子其实几好的,他从不管我的,我崽骗你们。刘伢子觉得邓长健有这样伢老子而很好道:那好,为你有个好伢老子干杯。两人拿茶当酒地碰了下杯,一人喝了口茶,笑笑。邓长健掉转头望身后一眼说:胡鳖还没来罗,这个杂种。许军左右扫了眼,你这鳖昨天在玉楼东太逼他喝酒了,胡鳖呷酒不行的。我估计他可能现在还睡在床上没醒。刘伢子大哥样神气地把一口烟吐到空中,瞧着那个烟圈渐渐散开,然后说:胡鳖年龄小,以后你们不要逼他。他又不懂得爱惜身体,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也不好。邓长健说:你莫看胡鳖年纪小,人狡猾得死。我敢断言,胡鳖长大了是个大滑头。不定哪一天会是长沙市的头号诈骗犯。刘伢子笑了下,说那到时候我们要为他感到骄傲了。许军不屑道:胡鳖没那么灵泛,他的脑壳只骗得了八岁以下的少年儿童。他看见留泥井盖都想偷,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长大了能成为长沙市的大诈骗犯?邓长健替胡伢子说话:许军鳖,人不可貌相。许军是个挺自信的小青年,在学校里他曾骗过很多男女同学的钱,后来发展到抢男同学的钱。再后来学校觉得他屡教不改,把他开除了。许军说:我晓得胡鳖,他只是有点小灵泛。你说得对,刘伢子说,但胡鳖讲义气,这一点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