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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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有一帮刚刚踏入社会的小青年在潇湘大道上逛着。他们自称四兄弟,为首的十九岁,是个高个子,姓刘。另一个十八岁,姓邓,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还一个也是十八岁,姓许,是个喜欢对着沙袋练习拳击的盼望自己哪一天能成为李小龙第二的青年。再一个姓胡,十六岁多,去年初中肄业,喜欢踢足球,最崇拜马拉多纳。然而小小年纪目光就有些淫乱,喜欢瞎吹,喜欢壮着胆子摸女孩的屁股。他们的父母都只有四十多岁,都于早些年就下了岗,在家里瞎混,埋怨社会。他们都属于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出生的那批人。那批人成长于六十年代,上小学时赶上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初中时学校里天天宣传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上午读书下午不读书的二辅制替代了全日制教学。学工、学农、学军也大大咧咧地走进课堂并把他们毫无道理地带进了工厂、田野或军营里,让他们跟农民伯伯学插秧,跟工人叔叔学看机器,跟解放军叔叔学卧倒和匍匐前进。学校的宣传栏,教室的黑板报全力以赴地配合着那个时代鼓噪的声音,那个声音很理直气壮,那声音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声音在那个年代很振奋他们,很能鼓动青少年的他们敞开胸襟玩,因为他们宁可做社会主义的草也不愿意做资本主义的苗而遭到批判。他们觉得做草好,因为草是社会主义的草啊。于是他们鄙视读书,也就没读多少书。后来下乡当知青,后来等着招工进工厂当工人,再后来报应就来了。

报应来得很快,报应可不管你是社会主义的草而应该多施肥多加关照,报应是从不讲客气的。不过二三十年时间,报应就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得这批当年不爱读书的学生喘不过气来,把他们压在社会的最低层喘息,下了岗,睁着眼睛抱怨生活且成了怨妇一样地骂着社会。在这个需要知识的时代里,他们拥有的那点知识太贫乏了,好像叫化子身上的衣服,没人要。他们后悔不已地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你要好好读书,莫像你伢老子,还只四十几岁就成了个废人。他们骂自己的孩子:蠢猪,你不把书读好,真要长大了去擦皮鞋捡破烂呀?他们狂怒了,狠狠地揍着自己的孩子,从头打到尾,边骂道:老子就是没好好读书才落得这样的下场。你未必还准备步你伢老子的后路?!一顿臭打过后,气消了,接着就去别人家或麻将馆打麻将或唤来朋友打麻将,用打麻将来麻痹自己。他们打得很小,就打一点小菜钱或烟钱,借以打发对于他们来说一天里漫长的时间。他们一边打牌,一边骂骂咧咧,要不就坐在家里瞪大眼睛张开口看电视。他们感到自己被社会淘汰了。他们却要自己的孩子坐在家里读书做作业。他们的孩子觉得这太亏了,你玩麻将、扑克,或坐在客厅里看一个个电视连续剧,他们却得正襟危坐地读书,他们觉得这不公平。于是他们丢下课本走过来看麻将,或探出头看电视或用耳朵听电视,而他们的父母于打牌或看电视剧中也懒得管儿子或女儿的学习了。事实上他们也管不了。他们于文化大革命中读的那点书早还给老师了,他们贫乏的脑袋根本看不懂今天初中课本上的内容。数学、物理、化学和英语在他们眼里都成了浆糊。他们只能说:你自己读,不要指望你老子指导你,不懂回学校问你们老师或同学去。老子没有好好读书,老子不懂。他们说得极为理直气壮,这让他们的孩子觉得既好笑又无可奈何。

刘伢子、邓伢子、许伢子和胡伢子就是这样的父母的孩子。他们年龄小,并不觉得父母们混得不好,相反,他们觉得父母们挺快活的,人民政府也挺好的,给他们下岗费,原单位还替他们交养老保险。他们没有星期天,因为天天是星期天。他们可以在家里整天打牌整天玩或整天睡觉。一大早,电视机就打开了,他们就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看电视。惟一的不足只是伙食差一点而已。他们受了父母的影响,不愿意坐在教室里听课,去学校上课书包里带着扑克牌或卡通书,因为玩扑克牌或看卡通书比读书做作业更有趣。然而,玩了一段时间,成绩下来了,一个学期或一年下来,当认识到不读书的后果有多么糟糕而想再追上去时,却听不懂数学啊物理啊化学啊和英语之类的课了。他们弄不懂老师在课堂上讲些什么,于是索性不读书了,丢下父母和老师们的管束,整天在街上玩。

他们在潇湘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这个世界因可以不读书,活着是多么轻松。谢谢你的茶,谢谢你的烟,谢谢你的板凳坐半边。胡伢子想起他童年时候爱哼唱的童谣,便大声吟唱起来。许伢子马上跟着吟咏道:板凳一跷,打了我的腰,板凳一脱,打了我的脚。邓伢子也张嘴跟着一并背诵起来:我问板凳要膏药――胡伢子马上道:什么膏?邓伢子叫道:鸡蛋糕――许军抢着问:什么鸡?刘伢子回过头来道:叫鸡――邓伢子一笑:什么叫?胡伢子道:鸭叫――邓伢子快活地问:什么鸭?几个人一齐回答:水鸭――胡伢子又抢先道:什么水?刘伢子又扭过头来粗声答道:自来水。邓伢子问:什么自?几个人又快活地回答:鱼刺。跟着就一齐道:什么鱼?鲤鱼/什么鲤?枪毙你!然后四个人张开嘴大笑,刘伢子发出一声怪叫,邓伢子也怪叫了声,许伢子也不示弱地叫了声,只有胡伢子叫声显得稚嫩一点。刘伢子用大男人的派头朝着一辆驶过的汽车粗声骂道:我日你妈妈鳖!邓伢子看了看,对着黑沉沉的天空敞开喉咙骂了句:我日你妈妈鳖!许伢子和胡伢子也大声尖骂道:我日你妈妈鳖!然后四个人又快活地哈哈哈大笑不止。

四个人学大人的派头,抽着烟,走着海路。胡伢子想起了他伢老子,说我伢老子今天手气挺好的,打一块钱一炮,赢了七十几块钱。刘伢子不屑胡伢子的话道:这算什么,昨天晚上,我伢老子赢了一百三十块钱,还是打五角钱一炮的。许伢子惊讶地推算道:五角钱一炮赢了一百三十元,那等于是赢了二百六十炮啊。刘伢子说:嗯,别个说我伢老子的手气好得就跟手上涂了脚气灵样嘿嘿嘿,好得很。许伢子说:我伢老子这一向打牌输醉了,输得都不敢摸麻将了,天天坐在屋里看电视。邓伢子问许伢子:输了多少?许伢子说:有一场输了二十几块,有一场辆了三十三块,还一场把我娘老子给他买米的三十块钱也输了。一共输了一百块钱。邓伢子说:那也没有一百呀,一共才八九十块。还没有我一次输得多。他吹嘘说:我上个星期在我家门口的麻将馆打牌,一次就输了一百二十块钱。输醉了。刘伢子笑了,你这鳖的毛病就是喜欢讲故事。你属于故事大王。邓伢子发誓说:我崽骗你!我是输了一百二十块钱。刘伢子不屑地哈哈一笑,要把你送给奇志大兵学讲相声。邓伢子说:你不信就算了。刘伢子摆下头,不信道:我晓得你的,输十块钱你就鸡叫的,输一百二十块钱你早就报丧似地告诉我们了。胡伢子跟着刘伢子一起笑了,胡伢子很崇拜刘伢子,觉得刘伢子是个胆子大的敢说敢干的领袖。他望着他仰慕的领头羊刘伢子,说那是那是,我相信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输。邓伢子不再申辩,说你们不信就算了,这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我没必要骗你们。刘伢子望一眼黑沉沉的天空,天上悬着一轮皎洁的月亮,他吹了几声口哨,又斜着眼睛望一眼邓伢子,说我们这一向又没搞路,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刘伢子说的“搞路”是指抢劫。他们这几天没在一起,就是偶尔在一起也没遇上可以拦路抢劫一番的人。他们专抢那些谈情说爱的男女,因为谈爱的男女在他们的刀子逼迫下,掏钱包的速度都比较坚决。他们抢了钱就迅速分散走人,因为被抢的男女一般都会报案。他们最想抢的是那些开车来到某处隐蔽处幽会的男女,那些开车的男人一般都是老板,包里一般都有钱,其次他们十之八九都是与小秘或情妇们幽会,不会因遭到抢劫而打110,因为他们怕他们的老婆跟他们没完。他们这半年里抢过五次这样的老板,他们都乖乖地掏钱,事后却没报案,而是转背就开着车走人了。有一次,一个老板开着一辆奥迪A6,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姐,于深夜在沿江大道上散步。他们盯着他俩,见两人走到一棵树下,搂在一起亲啊摸啊什么的,就装没事地走了上去。突然刘伢子拔出锋利的匕首,抵着男人的脖子,邓伢子的匕首却直指女人的脸,许伢子和胡伢子分别夺走了那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皮包。男人的包里有四千六百块钱,女人的包里也有七百块钱。那是四个人于这一年里最辉煌的一次抢劫,一下子抢到了五千三百元。这五千三百元让四个人去泰山玩了一趟,提出这个建议的是为首的刘伢子。刘伢子早就想出去玩玩了,而且他只想去泰山,因为他在电视风光片里看见的泰山真是很美。他觉得这么大一笔钱分了有点可惜,应该组织一下活动,他就对邓伢子、许伢子和胡伢子说:我们四个鳖到泰山去玩不?三个伙计忙答:去玩。

他们从泰山回来又聚在一起抢了两次,但那两次没抢到什么钱。那是个开桑塔纳轿车的。那个人把车开到金霞大道上,将车停在路旁,搂着个女人在树影下欣赏月亮。那是八月的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实在有点热。他们也是装做无事地走了上去,先是刘伢子和邓伢子走拢去,许伢子和胡伢子滞后一步。那一男一女马上警惕地瞪着他们,刘伢子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拔出匕首,指着男人的胸部说:不想死就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男人看刘伢子一眼,说可以。就拿出了钱包。许伢子抢过男人的钱包,打开看,发现只有三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还有一张十块和五块的。女人吓得一脸苍白,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苍白。女人说:我们走吧。男人一脸讨好地对许伢子说:钱包能不能退给我?钱包对你们已经没用了。许伢子就把钱包丢到了地上,对男人和女人吼道:滚。

另一次收获也不大,只抢了一百三十块钱。那是上个月,一天晚上下雨,四个人打的,刘伢子望一眼邓伢子和许伢子,一笑。四个人就用三把匕首前后左右地抵着的士司机,刘伢子凶狠地盯着的士司机说:你敢报警就捅死你。刘伢子的匕首已抵在的士司机的脖子上。的士司机说:我不报警。刘伢子说:那你把钱拿出来。的士司机乖乖地拿出了钱。刘伢子怕的士司机转背就报警,拿他们事先就备在口袋里的尼龙绳将的士司机的手捆在背后,又脱下的士司机的臭袜子塞进叫苦不迭的士司机的嘴里,接着四个人下了车,分散跑了。这事是三个星期前做的。他们再也没有抢的士司机,他们嫌的士司机口袋里没钱。他们的目光仍然瞄在开着高级轿车的老板们身上,但三个多星期里,他们都没遇到行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