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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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黄中林在广州那家破装饰公司一点也不受重视。他是学油画的,画出来的装修图纸不像那几个学工艺美术的讲究;另外,他是湖南人不是广州市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黄中林绞尽脑汁的设计,他们甚至都不把黄中林的设计拿出去,他们觉得这个湖南人还应该修炼修炼。杨广走后,他们就很武断地让黄中林接下打开水和扫地的活。黄中林每天一进办公室就得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开水,回来放下开水瓶又得操起扫把扫地。黄中林笑着,极力让自己喜欢这份工作。因为他觉得要在大城市混下去就得吃苦,还得学会遭人白眼。但是,这种被人置在一旁且差来遣去的味道也确实难受,好像让你站在乡下的茅坑上吃饭一样,你又怎能吃进去?他有点恨周围的人了,一开始他还打算委曲求全,现在他觉得孤单和无聊了。有天上午,他跟黑皮肤经理吵了一架,激动中,他把一杯开水泼到了黑皮肤脸上。下午他就回长沙了。他先到杨广家,杨广的母亲告诉他杨广和李国庆在一起,他就来到了群众文化艺术馆。他见杨广和李国庆趴在桌上画连环画,笑了。我也跟你们一起画连环画要得不?他说。

李国庆和杨广看见他想加入,说行啊,只要你愿意。黄中林说:畜生不愿意。他们就把沈从文的小说脚本给黄中林看,黄中林看了几眼,说沈从文鳖是我亲戚。黄中林是白水人,与凤凰县毫不搭界,李国庆说:你不要跟文学大师攀亲戚。黄中林就笑,畜生骗你,我娘就是湘西凤凰的,我娘说她是旧社会随外婆讨饭讨到白水的。当时我娘五岁,我舅舅还只十二岁。我爷爷见我娘一家可怜就把饭给他们吃。后来我外婆为感谢我父亲一家,把我娘送给我父亲做媳妇。黄中林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这让李国庆又有点相信,沈从文是你什么?黄中林说:按辈份称呼,沈从文鳖应该是我侄儿。李国庆大笑,再也不相信黄中林的话了。好了,李国庆说,沈从文是我崽,是你侄儿,这总可以。他再也不尊重他心目中的大师沈从文了,他居然是黄中林的侄儿,那有什么好尊重的?黄中林在他眼里就像一只脏猫,或者是条癞皮狗,他又喜欢他又讨厌他,有时候讨厌多一点,有时候又喜欢多一点。

黄中林是个身体很好,同时又很鬼的人。他长着一张又短又黑的脸,乍一看,你以为他是广东人,其实他是正宗的湖南鳖。他那张又短又黑的脸上常常布满了乡下人的谦虚、自卑和讨好,你要哪一种表情他就能及时提供你哪一种表情,让你觉得他是个好玩的人。黄中林非常机灵,称得上是见风驶舵的祖宗。而且常常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儿,对你谦逊的微笑。这样的人有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坚韧心肠,因而最能忍辱负重了。要是在古代,他如果不是个宰相,至少也是宰相的党羽。还有可能是皇帝身边的爱卿。这是他很会逗人笑,你一嫌他他就跟你嬉皮笑脸,让你有气也变得没气了。皇帝就喜欢他这样的人,著名的贪官和坤就是被这样提拔到高位上的。可惜如今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个金钱至上的没有钱谁都可以不关心你的感受和疾苦的年代,他就只好靠手淫来消灭他剩余的精力了。

黄中林既是个聪明人,又是个粗野的无赖,性欲很旺盛,没有女人解决他的生理问题,他就只好在被窝里手淫。一手淫就乱射,以致被褥上、床单上到处都有他射出的精液,这让李国庆很讨厌他。你这鳖太不像话了,李国庆骂他,沈从文鳖要是晓得他有你这样的侄儿,早就自杀了。黄中林嘿嘿嘿笑,我有鬼办法?不射出那泡猫尿不舒服,一手淫就什么都好了。李国庆说:下次你手淫就到厕所里去手淫,莫在我床上手淫。黄中林又嘻嘻嘻笑,我在厕所里手淫不出,他倒很坦率,说没有意境,我闭着眼睛闻到的是尿臊味,那就什么感觉都跑了。杨广觉得很有道理,说那是没有感觉。李国庆没法,跑到旧货市场买来一张行军装,搁在窗旁,让黄中林睡到那张床上去手淫。黄中林也乐意有个自己睡觉的床,便很高兴地睡到那张床上,并表扬这张床说:国庆鳖,我崽骗你,这张床比你的床还舒服些。黄中林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随地乱吐痰,鼻涕擤了到处揩,实在没地方揩就在手心上搓一搓完事。这让李国庆很有意见。李国庆嫌他说:中鳖,你至少也应该注意一下个人卫生。黄中林就对他笑,说擤把鼻子你也要计较,你也太讲卫生了。李国庆说:你把鼻子擤到我衣服上了。黄中林擤了鼻涕常常一甩,企图将手上的鼻涕甩到地上,但时常有些不尽人意。黄中林嘻嘻笑着,说对不起,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李国庆真想赶他走,又开不了这个口,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拿你真没办法。杨广不喜欢李国庆老责备黄中林,说画画,少说空话。

刘小江也加入了画连环画的队伍,他也想弄几个缴用钱。北京女人因他而放弃了北京的工作,一张嘴就寄放在他身上了。刘小江的那点工资不是养他自己一人了,还要喂养这个热心唱歌、弹琴和跳健美操的北京女人。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北京女人一脸坦诚地问他,你承认是这样吧?刘小江点头说:我承认。刘丽丽又说:我是丑但丑得并不难看是不是小江?刘小江打量一眼她:你不难看。刘丽丽觉得自己还是有优点的,并指出道:我比你高,但我不嫌你矮,是这样吗小江?刘小江说:是这样。刘丽丽高兴了,那你还要什么呢?刘小江觉得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说有你就够了,不过,还需要钱。刘丽丽也希望多有钱,说钱还真是个好东西。要是有钱,我就可以多做几次美容,也用不着在家里煎饼子吃。刘小江说:就是。刘丽丽憧憬着说:要是有钱,我们就可以一飞机飞到北京,然后又一飞机飞回来。刘小江瞪着她,觉得她真能想象,说正是正是啊。刘丽丽说:好吧,那你去画连环画吧,赚了钱要交给我。刘小江就来了,为此松了口气,因为天天跟北京鳖呆在一起已呆出病来了。我现在贫血,他对李国庆说。李国庆说:那还不是被北京鳖害的,她天天要你,你不贫血才怪。

王正也来了。王正在西安呆了半年,他的西安女友替他找了份工作,那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书籍封面设计。这样的工作倒是对王正的专业,不对胃口的是王正不喜欢坐班。那家公司要求职员坐班,早上八点钟要到,中午十二点钟下班,下午两点钟上班,五点钟下班。西安美院毕业的王正是个自由散漫惯了的角色,喜欢凌晨两点钟睡觉,上午十点钟起床,哪里受得了早上八点钟就要报到上班这一套?他工作了一个月就不想干了。西安姑娘百般挽留,苦苦相求,他又工作了一个月,再也受不了了。他对西安姑娘说:我受不了西安的气候,太干燥了,干燥得我鼻子都痒了。你是个好妹子,我相信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西安姑娘一听他这话就晓得他要跑了,西安姑娘泪汪汪地瞅着他,你不走好吗王正?王正说:我不喜欢西安。他说这话的时候口袋里已装着一张到长沙的火车票了。西安姑娘表态说:如果你不嫌弃我,我跟你去长沙。王正生怕她跟他来长沙,说你千万莫。又笑笑说:你不怕我把你卖了?西安姑娘吃惊地望着他。他改口说:长沙没你们西安好,你不要跟着我,免得你到时候后悔。西安姑娘说:我跟定你了。王正说:那等我回长沙安排好了,你再来。王正回来了,一回来就走进群众文化艺术馆,对李国庆说:老子是好不容易逃回来的。我把西安女友炒了鱿鱼了。李国庆说:你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一点我很佩服。王正说:我想弟兄们,我一个人呆在西安没点味。李国庆也希望大家都在一起,就像上大学前那样,有饭大家吃有烟大家抽,说那正好,我们一起画连环画。你就专门负责画人物的面部表情。

浙江美院国画系毕业的伢鳖是个喜欢赶热闹的人。他分在绸厂,让他设计床单被面的图案。那家工厂那几年效益很不好,工资都发不出了,只能发基本生活费,伢鳖心里很愤慨,想他一个浙江美院毕业的堂堂大学生,天天跟着一些人坐在一起打牌聊天,真是光阴虚度又虚度呀。他也来画连环画了。就是伢鳖把我带进了他们的圈子。那年我大学毕业,被分派到湖南绸厂,跟着伢鳖一起搞床单被面设计。伢鳖有一天对我说他不想干了,我那时年轻,刚二十岁,见伢鳖画得这么好都不想干了,我就说我也不干了。于是伢鳖把我也带来了,伢鳖向李国庆推荐我说:姓吴,轻工业艺术专科学校毕业的,小名叫坨坨,画画蛮有感觉的。李国庆就伸出他的大手与我相握,大笑着说:凡是伢鳖推荐的人不论画得好还是画得不好,我都喜欢。因为伢鳖不是别个。伢鳖就笑,当着李国庆的面表扬李国庆说:李国庆是中央美院学壁画的,那一年全湖南省就他一个人考上了中央美院,有才,人很好。我忙就尊敬地望着李国庆,李国庆就大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缝,伢鳖你“绿”我罗。绿是土话:调侃的意思。伢鳖憨憨的模样说:我敢绿你李大师。李国庆又大笑,哈哈哈哈。伢鳖是学国画的,加入画连环画后,连环画里所有画头巾画帽子画衣服的活儿就都交给了他。他会分一点任务给我,边指导我画。我会尽最大的力完成伢鳖交给我的任务,画不好就向伢鳖请教,伢鳖不在就“越级”向李国庆请教。李国庆看也懒得看,或者随便瞟一眼便推开说:蛮好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