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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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两个摆烟摊子的走进冯建军家要烟,“冯鳖,还有希尔顿烟没?”一人说。

冯建军说:“要几条?”

“三四条都可以。”摆烟摊子的说。

冯建军就从床铺底下拿出几条希尔顿烟,摆烟摊子的怕是假的,检查了下烟的包装,付款时,刘建国骑着一辆烂单车走了进来。“今天厂里下午没事做,”他说,“我就骑着单车回来了。”

彭嫦娥为刘建国泡杯茶,两个摆烟摊子的拿着烟走后,冯建军瞟着刘建国,“你满头大汗,到水龙头下洗个脸。”他说。

“懒得洗。”刘建国说。

“去洗个脸,”冯建军说,“拿我的手巾,去洗。”

刘建国就拿着冯建军递来的手巾,出门到水龙头下洗了个冷水脸,再走进来时,他笑笑说:“洗个脸到底舒服些。”

冯建军递支洋烟给他,“昨天同何斌谈了一上午,我们应该在龙姑娘身上打开缺口。”他说。“那个姑娘一点也不聪明,应该容易攻破。何斌说的。”

“那就去攻。”刘建国说,一脸严肃和焦虑,“让李跃进少坐一天牢就少受一天罪,我们是结拜兄弟,同甘共苦。”

“莫这样急吧?”冯建军想想说,“昨天去的,今天又去,不好样的。”

“明天我要上班,”刘建国说,吐一口烟,“走啰走啰,什么事情都要趁热打铁。”

两人走出来,很随意的样子在街上走着,似乎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一样。“今天的长沙市与十年前到底不一样了啊。”冯建军说,瞥一眼大街上的一栋十层楼的大厦。“十年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你在长沙哪里看见过一栋高楼大厦,都是四五层楼的灰不溜秋的房子。这几年变化还是很大的。”

“这种变化和我们没有关系,”刘建国不关心道。“我只关心李跃进。”

“怎么说没有关系?你是长沙市人,自然就和你有关系。”

“卵关系。”刘建国说,“要进去玩,还要准备一沓人民币。”

“不进去玩,看着也舒服。”冯建军说,“这证明社会在发展。”

两人上了辆中巴,很快就在距李跃进那家工厂不远处下了车,接着两人就径直向龙医生家走去。龙医生夫妇当然不在家,龙姑娘在,两人敲门进去时,龙姑娘手里拿本书,头发乱蓬蓬地开了门。“是你们,”她说,脸上表情很淡漠,“坐吧。”

她放下手中的书,为他俩泡了杯茶,然后就坐在一张靠椅上,又低头看书,边抬手整理自己脑门两旁的头发。“小龙姑娘,”冯建军开口道,“我们听说李跃进会判六年徒刑,他这么爱你,你真的忍心让他为你坐六年牢?”

龙艳艳低着头不说话,但己经没看书了,而是把目光盯着自己的两只穿着拖鞋的脚。

冯建军又说:“我左看右看,你实在是个善良的姑娘。人又好良心又好的姑娘。”

“我也觉得龙姑娘很善良,”刘建国说,对她轻轻一笑,“我相信你这么好的姑娘不会见死不救!小龙姑娘,李跃进是真心爱你的,他还要和你结婚呢。你爸爸太自私了,只想把你抓在身边,这是对你的将来不负责任。”

龙姑娘嘟起嘴唇说:“我真的没有害李跃进的意思,真的。”

“要是你当时不听你爸爸的话就好了,”冯建军很惋惜的样子盯着她,“你爸爸是一心想把你和李跃进分开,对你不负责任。你不晓得,李跃进很后悔做了伤害你的事,他在派出所哭了好几个晚上,眼睛都是红红肿肿的,跟水蜜桃一样。我也晓得你并不讨厌他。说句良心话,你应该去看看他。真的咧。你们是很好的一对,我看。”

“我要是去看他,我爸爸晓得了会把我赶出这个家。”龙姑娘蠢里蠢气的形容说。

“你爸爸把你赶出来还好些,你正好住到李跃进家去。”刘建国说,“李跃进的姐姐就是这样说的,既然你们已经有了这种关系,就应该结婚。”

两人围绕着她说了很久,当然是把好话都往她身上堆,就好像我们给孩子洗澡一样,把一瓢瓢热水淋到孩子身上,洗其污迹。大约快下班的时候,两人走了出来,这主要是担心被那个脑子有问题的龙医生撞见,而引起龙医生的警惕。不想两人走到宿舍拐弯处时,恰好迎面碰上了龙医生。龙医生不认识刘建国,但认识冯建军。他立即就歪着脑壳盯着冯建军,自认为自己很重要的模样,那目光当然就是一种审视了。冯建军没有同这种目光交锋,而是装做没看见他似的大步向前面走去。

晚上九点多钟,冯建军正打算出去走走,龙姑娘一脸红肿地来了。龙姑娘曾同李跃进来过一次,来的路上走了多错路,找了三个小时,还是让她找到了。“我爸爸打我。”她进门就说,眼睛里面还挂着泪珠。

“你爸爸真的要不得,”冯建军趁机说,“太不像话了。坐坐。”

“你们前脚出门,我爸爸后脚就进来了。”她描述说,“爸爸就问我,为什么让你们进屋……还打我。我是趁爸爸到厨房里炒菜时,跑了出来。”

“你真的做得对。”冯建军赞美她说,“是要反抗,哪有那样听父母的啰!你还没吃饭吧?给你下碗面吃可以不?”

彭嫦娥就去为她下面吃,“当年我和你嫂子结婚,”他拿彭嫦娥做活生生的例子说,“她就是反抗她爸爸出来的。我们不是过得蛮好?那时候,说起来你不相信,她还只十七岁,比你现在还小一岁。当时社会空气还没有这么开放呢。”

龙姑娘就举起那双红红的眼睛看着彭嫦娥。

“爸爸妈妈的话那样听做什么?”他又说,“他们有他们的一世,你有你的一世。不要怕,我们保护你。我们是李跃进的贴心朋友,还是他的结拜哥哥。”

龙姑娘吃过面,冯建军留她在他店子里同彭嫦娥睡,自己就走出来,嘴里叼着烟,向养父冯清明家走去。

养父于五年前就“平反”回厂了,厂里安排他住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虽然住得这么近,养父却不常到养子店里来,而是独自在家弄饭吃,沉湎在往事的泥坑里默默活着。五年前,养父“平反”回来时,冯建军一度又跟彭嫦娥闹了起来,还准备离婚,然而被养父阻挡了。“你们两口子过得好好的,”养父说,“又有个好聪明的女儿,干吗闹离婚?”

冯建军也觉得闹离婚的理由不充足,也就没有坚持自己提出的离婚决定。冯建军觉得养父像一座真正的大山,沉默地接受着一切一切。“我这一世最尊敬的人,就是我养父。”他对刘建国和李跃进说,“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钦佩他。”

“你钦佩,我也钦佩你养父。”刘建国说,“我看得出,你养父是个可以忍受一切磨难的人,他这号人适合做保密工作,不会出卖同志,最适合当地下党。”

冯建军走进养父家里时,养父正坐在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前看电视。“爸爸,”冯建军同养父打招呼,“今天晚上,我要在你这里睡一晚。”养父瞪着他,他又说:“李跃进的女朋友被她父亲赶了出来,我让铺给她睡了。”

养父点上一支烟,望着他;“明明还好吗?”

“好,就是她不愿到你这里来。我要明明到你这里来玩,我说,明明到爷爷那里去啰,她就是不来。她觉得你这里没人玩。”

“没关系,我这里不好玩。”养父说,“我一个人,她在这里没味。”

父子两人说了一气家常话,养父就先一步睡了,冯建军却继续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直到电视荧屏上出现“再见”二字,才洗脚上床睡觉。

上午九点来钟,他醒来时,养父也不在房里了。他躺在铺上抽了支烟,很用心地吸了几口,觉得脑壳没有那么沉了,心里就想,我今天要去几个烟摊子上打个转身。爸爸一生很凄惨呢,他又想,江笑月死后,他再没近过女色了。我觉得养父像一个和尚样,变得对世上的很多事情淡漠了。一个人可以是这样活啊。他这么想着,一支烟就抽完了。他爬起床,走进厨房,拿起一个杯子,用自己右手的食指当牙刷,在嘴里捣鼓了一番,接着洗了脸,这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发型,走出来。

太阳自然是那种四月里明媚的太阳,一年里还只有四月的太阳最迷人。整个世界都是绿油油的,气温正好不冷不热,太阳自然就迷人了。冯建军站在H机械厂宿舍区的花坛前(花坛里百花争艳斗妍,香气袭人),瞧了眼满地的阳光,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把昨天晚上留在身上的疲倦都伸跑了,就好像一阵风把地上的纸屑吹跑了似的。好舒服啊,他说。世界真美。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是因为花和太阳让我产生了这种感觉。他这么站了几分钟,眼睛盯着花坛里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这种花在阳光下开得红艳艳的,迷人极了。当他抬起头时,他的脸刹时就跟花坛里的花一样红艳艳的了。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张小英——那个十年前招到解放军文工团跳舞的女同学!那个十年前他企图把她摁在床上亲吻却害他在派出所关了几天的女同学张小英!那一瞬间他为什么脸红?因为他还深深地爱着她(绝对是这样!)。这是一种没有完成的爱情,犹如建筑队没有砌完的一栋楼房一样。它摆在你的面前,使你一看见它,就产生了应该把这栋楼房建完的愿望。

张小英还是那么漂亮,在己经懂得女人是怎么一回事的冯建军眼里,她是更漂亮了!从前她那张脸在他记忆里,一直浮游着一种少女的稚气,此刻这张脸却是一张完全成熟的美丽的脸,就好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张小英穿着一件土色的真丝绸夏衫,扎在包着屁股的牛仔裤头里,脚上双红皮鞋,那些曲线处处都是地方,整个儿太女人味了了!“张小英!”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声。

张小英当然也看见了他,当即那张长长脸就红灿灿地一笑,“你好。”她说。

“在这里碰见了你啊。”他心怦怦跳着说。

“我们来检查卫生。”她说,指了指她身后,她身后还有两个街道办事处的干部。

他们原来是来H机械厂检查卫生的。他心里想,明知故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在办事处工作,今年年初转业回来的。”她说,红润润的长脸上非常使他喜欢地一笑,一双月牙眼闪烁着光辉,“冯建军,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我在屋里,”他说,心仍然怦怦跳着,“还是以前开的那个店子。”

“个体户,”她如此说了声,“你们是赚大钱的。”

“我的日子不好过咧,”冯建军思想不由自己支配地说了句。按他的本意,他当然是想在她面前夸耀一番自己,以博得她的注视,甚至博得她的青睐。但是在她面前,他的思想是不听他大脑调摆的。“你们当干部的好舒服的啊。”他这么说。

“当干部还不如你们做个体户的。”她笑笑说。

“当干部好些,”他并不是说真心话地恭维她道,“我们是一条讨累的命。”

“有钱赚还怕累?”她格格一笑,一双月牙眼很亮地瞥着他。

这时,她的两个一并来H机械厂检查卫生的同志,叫她过去,“小张,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她的一个同事唤她说。

“就来了。”张小英对他做了个漂亮的手势说,“来玩啰。”接着就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