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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养父冯清明在冯建军家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们父子俩睡在一张床上,抽着烟,说着话,不像父子,倒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养父生性就是个宽容的人,在监狱里受管制了这么些年,已习惯了不喜形于色。他不是来投靠养子的,假如冯建军是只身一人,他可能会留下来与冯建军相依为命,也好尽些做父亲的责任,帮帮冯建军。但冯建军已经结了婚,他就觉得没必要长久地呆下去了。他在劳改农场做过好几年木工,不是做家具的那种精细木工,而是做门窗的大木工。他瘸着一条腿,走进日杂店买了锤子、钳子和钉子,把冯建军房里的门窗和桌椅都修整了一番。接下来的一天,当父子俩面对面坐在桌前吃饭时,养父望着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后,才带探索性质地问他:“军伢子,我以前存在银行里的那笔存款,你取出来用了吗?”

冯建军记都不记得了,这也是因为那本存折早就不见了,只怕是在他读小学的时候就丢了。“我曾经去取过,”冯建军想起来了后说,“但当时我还小,银行里不准我取。后来这本存折不晓得到哪里去了,丢是肯定丢了。”

养父哦了声,喝口茶,没再问这事。但是第二天,他却说要去银行里问问,看看这笔存款是不是被别人取走了。“我陪你去,”冯建军说。

两人就出了门,往街口上的那个银行储蓄所走去。这是五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空气很好,到处都有花香扑鼻。两人缓缓走到储蓄所处,养父走进去,掏出他一直珍藏在身边的工作证,放到水泥柜台上,便向一个银行职员询问此事。那个年轻的职员听他说完这事后,就走进储蓄所后面的房间去查(当年银行里还没有电脑),隔了会儿他走出来说,那笔存款还在,不过要冯清明去原单位打个证明,证明存折遗失,也证明他就是冯清明,因为这种工作证已经作废了。

“你开了证明就可以取。”年轻职员说。

冯建军忙陪着养父向H机械厂走去。父子两人走到H机械厂的办公大楼前时,冯建军免不了多了一句嘴,“爸爸,妈妈就是从三楼的那个窗口跳下来的。”他告诉养父说,“就摔死在这个地方,一只脚搁在阴沟上,脑浆都摔出来了。”

冯清明顿时脸色极难看,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滴混浊的热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顺着他那土黄色的坎坷不平的脸颊悄悄滑落。

冯建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悔不该多嘴地看着养父。“爸爸,我们走吧?”他小心地说,盯着满脸悲伤的养父。

养父仍凝望着那块挨着阴沟的,有些杂草和碎瓦片的地,没有动。

冯建军望一眼天,天空蓝蓝的,有几块灰白色的云在缓慢地移动:“爸爸,走吧?”他又一次说,瞧着脸上有浊泪滚动的养父。“走吧?”

养父仍然没动。这时有几个人走过来,盯着他们父子俩,眼光似乎是惊诧的眼光。冯建军真想把养父拉走,他觉得站在这里很丢人现眼。“爸爸,走吧?”他又说了声。

养父仍跟没听见一样,呆呆地站着。

“有人来了,爸爸。”冯建军提高了嗓门提醒养父,“别人在看着我们。”

养父抬起头,瞅一眼三层楼的那个破旧的窗口,这才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跟着冯建军一并走进办公楼。他当然就碰见了从前认识的几个同事,他们都用一种惊诧的目光瞥着他,但没同他说话,因为他此时的身份仍是“现行反革命”,人们

还不敢同这种身份的人打招呼。那个年代,“好人”都害怕同“坏人”交往,甚至连话都不敢说,因为搞不好,自己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被牵涉进去了。“文化大革命”中,这种教训太多了,人人都知道这种事情的可怕性。他们只是看一眼冯清明,就赶紧闪开了,好像鬼看见了火一样。

“请问,”冯建军问一个年轻点的人说,“革委会办公室在哪里?”

1978年时,虽然毛主席死了两年了,但任何厂矿、企业和机关单位仍叫革委会。年轻人瞥一眼冯建军,“在二楼。”年轻人说,手往天花板上一指。

父子俩便上了二楼,走进了门楣上挂着办公室牌子的房间。办公室主任是该厂的老同志,当然一眼就认出了冯清明。他比冯清明还不安地看着冯清明。他是当年把冯清明压到保卫股的人中的一个。他的眼睛瞪得箩筐那样大地瞧着冯清明,张着一张牙齿上粘满烟垢的嘴。“同志,”养父没有叫他的姓名说,阴沉着脸,“我是来麻烦你开张证明……

这个老同志红着脸,大笔一挥地写了张证明,并盖了革委会的章子,交给冯清明后,冯清明低着头走了出来。那天,冯清明再没说过一句话,很沉默地苦皱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