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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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冯建军在长虹皮鞋厂干了大半年后,一天上午,贺厂长人模狗样地走过来,要他到厂长办公室拿表。厂长办公室是一个月前新砌的,利用车间的一面墙搭了间六平方米的房子,摆了张办公桌、一张藤沙发和两张木沙发,另外还有一个式样丑陋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只热水瓶和几只茶杯,还搁着一个玻璃烟灰缸。冯建军走进去时,这间办公室里充满了生石灰和水泥气味,因为水泥还没有于透。贺厂长让他坐到木沙发上,递了支烟给他,“冯建军,”贺厂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递给他,“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厂子要收到区里去,成为区办大集体工厂。所以每个人都要重新填表。”

冯建军接过表格觑着他,心里有点激动,在此以前,他只是在这个街办工厂做事,而并非这个五厂的正式工人。现在这个工厂要收上去成为区办工厂了,性质就不同了。街办工厂只能算是小集体,而区办工厂就是大集体了。大集体就等于是全民”,就是说这个饭碗可以扎扎实实端在手上了。“谢谢。”冯建军感动地说。”你人很聪明,学技术也快,我们决定正式起用你为本厂职工。”贺厂长说,“回去就把表填好,明天上班交来。”

“贺厂长,我明天送一条大庆烟给你老人家抽。”冯建军激动地说,望着贺厂长。

“回去填表吧。”贺厂长说。

冯建军从厂长办公室退出来,把表格折好,放进衬衣口袋,走进了车间里。他没有马上回家,他要表现给厂长看,他是多么喜欢这份工作。尽管有的年轻人嫌弃跟腥臭的猪皮牛皮打交道,不愿意闻鞋底的那股有毒的橡胶味。冯建军表示他不嫌弃。下班时,冯建军点上支烟,没有忘记自己的许诺,花三元钱买了条大庆烟,那时候大庆烟在长沙市是最高档的香烟了。冯建军决定吃过晚饭,填好表就把表格和这条烟一起送到贺厂长家去。他回到家里,找出钢笔,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填写起来,生怕字写得不好,还生怕写错了字而出现墨团团。姓名、性别、民族、年龄和文化程度填起来都很顺利,轮到填家庭出身、父亲母亲的政治面貌和职务时,他呆住了。他想不出怎么填,是填他出生的那个农民家庭还是填养父养母的这个破碎的家庭?养父养母的政治面貌都很“黑”,这会影响他的招工吗?他点了支烟,走了出来。他决定去跟刘建国商量商量,看看刘建国怎么说。

刘建国已高中毕业了,正准备下农村,那时候下农村是惟一的出路,不下农村你就得做好在城市里打一辈子“流”的准备。刘建国当然不愿打一辈子流,宁可去吃两年苦。下乡锻炼两年,脸上镀层金,就可以招工回城了。这是八月里一个不太热的晚上,刘建国却正打着个赤膊,坐在竹铺上看书,看《青春之歌》。那时候这本书被视为“黄书”,因为里面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投身于革命的女主角林道静居然跟两个男人睡过觉,怎么说也不干净。革命者的身体是纯洁无瑕的,就好像昂贵的玉,思想和身体都应该无可挑剔。林道静和两个男人有染,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在革命,假革命。“这本书有什么看的?”冯建军翻了翻说,“这是一本被查禁的‘黄书’。”

“莫说得那么吓人。”刘建国说,“从隔壁人的手上借的。”

两人说了会儿书的事,刘建国的妈妈就做好了饭,留冯建军吃晚饭。两人吃过晚饭,冯建军才把填表的事告诉刘建国。刘建国听完冯建军的苦恼后,很大气的形容一昂头,“这无所谓的,”刘建国说,“就如实填。招工进去了是件好事,不招工进去也是件好事。你们那号工厂,说老实话,没有人愿意进去,又不是全民单位”。

但是有人愿意进去,这就是彭嫦娥。

彭嫦娥的父亲与贺厂长私交很好,这种私交不是称兄道弟的私交,而是世交。彭嫦娥的爷爷和贺厂长的父亲是拜把兄弟,在旧长沙时代还有点名气,当然不是好名,虽然也非讲霸道的恶名,但与讲勇斗狠多少有点关系。彭嫦娥的父亲听说长虹皮鞋厂马上会收为区办工厂,就决定把女儿送到这个臭烘烘的皮鞋厂,好成为一名正式工人而解决家庭负担。彭嫦娥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妹妹,被左邻右舍取笑为“五朵金花”。彭嫦娥是五朵金花中开得最艳的一朵,另外四朵金花就只能是“喇叭花”了。“五朵金花”中最上面那一朵有了正式工作,另外一朵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乡当了知青,而这一朵高中一毕业又是下农村对象,他可不愿意这一朵——五朵中他最喜欢的“金花”,又离开他,到农村里去修地球。当贺厂长在一个星

期六的晚上拜访他家,并在闲聊中告诉他,长虹皮鞋厂会收到区里去时,他说:“那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好事。”

“是的,是大好事。”贺厂长欣慰地说,“这样我就不愁退休没有工资了。”

“把我嫦娥招到你厂里去做事吧?”

“你嫦娥还在读高中,”贺厂长说,“等她明年高中毕业,再考虑吧。”

“就是现在进去最好,明年你们工厂一收到区里,招工指标就被区招工办统了。”彭嫦娥的父亲说,“这个事我比你清楚,老贺。现在么,区里的手臂还没伸进来,现在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数,明年区里发来的指示,你就不得不听了,老贺。”“行,只要嫦娥姑娘愿意。”老贺说,“现在正在填表,要她赶快填张表,下个星期我

就要向区里报了,要她考虑清楚。”

1976年8月底的一天,贺厂长带着一个高挑的姑娘走到冯建军面前,“军伢子,这个姑娘就交给你了。”贺厂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比较喜欢冯建军,觉得冯建军单纯。“把你学的手艺都教给她。她姓彭,名嫦娥。”

彭嫦娥的乳名叫“小妹”。冯建军只记得八年前,一个姓彭的叫小妹的小姑娘,看见他养父冯清明不小心端着竹竿捅瞎了毛主席像的左眼睛。冯建军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彭嫦娥就是那个叫小妹的小姑娘,这很正常,那时候小妹是个小姑娘,现在小妹是个名叫彭嫦娥的高高大大的大姑娘了。在冯建军的脑海里,那个叫小妹的小姑娘早已形象模糊了,惟有两条细细的羊角辫还储存在他童年记忆的仓库里,但早已被抛到了不重要的位置上。冯建军抬头看了眼这个身材高挑的彭嫦娥,有些腼腆地一笑。他的手脏乎乎的,身上的衣服也脏乎乎的,身旁堆着一堆充斥着猪臊气的猪皮。他正在剪裁猪皮鞋面,由于天热而不停地出汗,脸也被手背揩汗时弄得很脏了。而这个时候的冯建军刚满十八岁,正在渴望与姑娘恋爱和进入到姑娘的心里去呢。他脸红不是出于害羞,而是青春血液的条件反射,因为面前出现了一位长着一双画眉眼睛的姑娘。

“师傅。”彭嫦娥蹲下身叫了声,瞅着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迷人的牙齿。

这口牙齿如几颗玉珠,一下就滚进了他的心里,仿佛是一只小鸟飞进了他的心田。她真漂亮,他这么想。“你坐。”他说。

“师傅,我做什么?”彭嫦娥关心的是工作,看着这位年轻的小师傅。

“你坐。”冯建军说,用脚背钩着凳子到姑娘身旁,“等我想想,看要你做什么事。”

姑娘谦虚的形容一笑,垂下头吹掉凳面上的灰尘,坐下了。

“你蛮讲卫生啊。”冯建军高兴地说,“在这个厂里,工作起来就讲不得卫生的。”

姑娘抿嘴一笑,不答。

“在这里做事,就得习惯这些气味和周围的环境,很邋遢的。”冯建军说,愉快地瞥她一眼,“工人阶级都不怕脏不怕累的。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我明白,”彭嫦娥说,目光蜻蜓一样落在冯建军的两只肮脏的手上。“师傅,要我干什么?我总不能光坐在这里看着吧?”

冯建军觉得她笑得很好看,“我还没想好要你干什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