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史精萃2:学术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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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豳国地望考(1)

汪受宽

殷商时期,周人先祖不窋由关中北行,定居于戎狄之间,其孙公刘建立豳国,积聚实力,争取民心,历经十余代,前后三百余年,到古公亶父时才迁往周原,最后成就王业。豳国是周族由一个西方小部族变成文明礼仪之邦的关键时期。古人说豳为“周家立国之本”,“周之王业由于此,所以传世历年之永也。”弄清豳国的正确位置,对于先秦史和中国文化史研究有重要意义。

在讨论豳国的地望之前必须先给豳的概念定位。《史记·周本纪》言:

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欲得地与民。民皆怒,欲战。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

这段记载告诉我们,豳,既是指不窋至古公亶父的诸位周先公所居“戎狄之间”的大范围的豳地区,又特指公刘、庆节至古公亶父所居的豳国,甚至其都城之豳邑。豳的概念之所以从大到小,是因为周人既居于戎狄之间,又要从事农业生产,还在不断发展壮大自己,其所活动的范围必然较大,政治中心有过多次迁徙。与先周同时期的商人在汤至盘庚间,十四帝凡八徙国都,应该能给我们以启发。

历代关于豳国的地望,有多种说法。

最早为汉栒邑县境说。班固《汉书·地理志上》右扶风栒邑县下,自注言:“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邑。”

第二种是稍迟于班固的东汉文字学者许慎的汉美阳(今陕西武功境)说。《说文解字》邑部载:“邠,周太王国,在右扶风美阳,从邑分声。豳,美阳亭,即豳也。民俗以夜市,有豳山。”美阳,在今陕西武功西北。此说当与汉宣帝时发现的一尊周鼎有关。《汉书·郊祀志下》记载,宣帝时,右扶风美阳县发现一尊有铭文的鼎,京兆尹张敞释读鼎上文字为:“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赐尔旂鸾黼黻琱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丕显休命。‘”共32字,因汉人多有“栒邑,即豳地是也”的共识,可能许慎遂称豳在美阳。然而,鼎是可以移动之物。张敞已经明言,过去就有过鼎之出土处并不是原铸鼎处的事例,故将此鼎之出土处视为是周栒邑即豳国之所在的说法是难以成立的。况且,美阳在岐山东南,而先秦文献称豳在岐山之北,将美阳释为古之豳国,与史书所记方位不符。许慎此说不为历代学者认同,惟齐思和先生以该说为是,言:“以豳在渭上(即今武功东北)最可信据,而从无敢从之者。习非成是,积重难返,可慨也已。”

第三是山西晋南(新绛)说。钱穆先生在《周初地理考》中首先提出此说,认为:“周人盖起于冀州,在大河之东。后稷之封邰,公刘之居豳,皆今晋地,及太王避狄居岐山,始渡河而西”。到他1939年成书的《国史大纲》中更明言:“窃疑邠在山西汾城,踰梁山乃西避,非东迁。周人祖先之活动区域,亦在大河西部一隈之四圈,稍后乃误以凤翔岐山说之。”汾城,在今山西新绛。近代史学,好新奇,倡独创。钱穆先生山西汾城说一出,就为不少治先秦史的先生信奉。考钱穆先生此说,恐受汉晋人《汉书》注的启发。《汉书·地理志上》右扶风栒邑县下注有:

应劭曰:“《左氏传》曰’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郇侯、贾伯伐晋是也。”臣瓒曰:“《汲郡古文》’晋武公灭荀,以赐大夫原氏黯,是为荀叔‘。又云’文公城荀。‘然则荀当在晋之境内,不得在扶风界也。今河东有荀城,古荀国。”师古曰:“瓒说是也。此栒读与荀同,自别邑耳,非伐晋者。”

按应劭、臣瓒所言之郇或荀,实为二地,颜师古已言明,《通典·氏族略》辨之甚详。其《氏族略二》云:“郇氏,周文王之子封郇侯,或言第十七子。郇国故城在邠州三水东,其后以国为氏。郇音荀,一音环,今有环音之氏,而未闻荀者。”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僖公二十四注:“解县西北有郇城。”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422页言:“郇,地当在今山西临猗县西南不远之地。”则《左传》所述春秋之郇邑在今山西临猗一带。《氏族略三》言:“荀氏,晋之公族也,隰叔之后。荀邑在绛州正平西十五里。荀本侯国,姬姓,晋灭之,以为邑。荀侯之裔,亦以国为氏。”则荀在今山西新绛东北,与郇为另一封邑,在另一地。显然,不能因为春秋时在今晋南有郇或荀,就断定西周初之栒邑不在今陕西省境。上引汉宣帝时美阳出周鼎,证明此鼎所言栒邑应在关中及其附近,不可能在远至千里之外的晋南。况且,古代地名随封(邑)君迁徙而移动的现象屡见不鲜。原在今陕西华县的郑,东周初迁至今河南新郑是一例。《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富辰所言文王子十六封国中的毛:毛公鼎、毛伯敦盖并出扶风,似可推知毛公采邑西周时在扶风,东迁后在洛阳附近,也是一例。钱穆先生以晋南新绛释邠(豳)国地望,无法圆满地解释《诗经·公刘》及《史记·周本纪》所言与豳相关的溥原、隰原、皇涧、百泉、巘、南岗、漆、沮、渭、梁山、岐等地名,实难成立。

班固去古未远,其豳在西汉栒邑县境的说法为历代经史学者所认同。东汉郑玄《诗谱》说:“豳者,后稷之曾孙也公刘者,自邰而出,所徙戎狄之地名,今属右扶风栒邑。”西晋张华《博物志》言:“扶风郇邑豳乡,公刘所都。”隋陆德明《经典释文》卷六说:“豳者,戎狄之地名也。夏道衰,后稷之曾孙公刘自邰而出居焉。其封域在雍州岐山之北,原隰之野,于汉属右扶风郇邑。”

后来,由于地名的演化及认识的差误,《汉书》豳在西汉栒邑县之说,析变出豳在今陕西旬邑县、今陕西彬县以及今甘肃宁县的三种说法。第一今陕西旬邑境说,如《元和郡县图志》卷三邠州云:“豳国城在今州理东北三十九里三水县界,古豳城是也。”第二今陕西彬县境说,其实来自于后代学者的误解。西晋初杜预云:“豳,周之旧国,在新平漆县东北。”《史记集解》引晋徐广曰:“新平漆县之东北有豳亭。”新平郡治漆县,即今陕西彬县,为旬邑的西边邻县。杜、徐二氏之所以称豳在晋朝时漆县的东北,是因为曹魏至晋初,栒邑县被撤,并入漆县,言豳在漆县东北,实际上还是指汉栒邑县境。而唐《括地志》不加区别,沿袭杜说,称:“豳州新平县,即汉漆县。《诗》豳国,公刘所邑之地也。”称新平就是汉代的漆县,亦即公刘豳邑之所在,将豳说成在唐朝新平县境,这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汉漆县与栒邑为邻县,汉漆县境无豳。只有晋时才并栒邑入漆县,以至将豳亦一起并入。后来有的学者不加考察,以讹传讹,遂有了豳在今陕西彬县的误说。第三今甘肃庆阳市宁县说,如《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宁州云:“当夏之衰,公刘邑焉。按今州理城,即公刘邑也。”唐宁州治定安县,在今甘肃宁县。当代学者多从陕西旬邑或彬县说,有的则笼统地称豳在今陕西彬县、旬邑境,极少赞同甘肃宁县说的。

我们赞同《汉书·地理志》之豳在西汉右扶风栒邑县的说法。但是,西汉之栒邑县治今何处?豳乡又在西汉栒邑县境的何方位?却是辨析豳国今地的关键问题。

可供分析西汉之栒邑县治方位的早期文献,是《史记·郦商列传》,文云:“项羽灭秦,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商爵信成君,以将军为陇西都尉。别将定北地、上郡。破雍将军焉氏,周类军栒邑,苏驵军于泥阳。赐食邑武成六千户。”在楚汉相争的初期,担任陇西都尉的郦商,先后夺取了三秦之北地(治义渠,今甘肃宁县西北)、上郡(治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二郡,又在焉氏(今甘肃泾川东南)、栒邑、泥阳(今甘肃正宁县西南之罗川镇)三地打败了章邯的三位将军,由此赐其食邑武成六千户。古代史书中将领军功的记载多是依据其报告战功的战报而来,而战报记载的军功则往往是按照战役的先后顺序叙述。焉氏、泥阳在北纬35°20′自西向东一线,在两战中间的栒邑之战的战场当亦大致在同一纬度线上。唐《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关内道邠州三水县(旧栒邑)条言“栒邑故城,在(三水)县东二十五里,即汉栒邑县,属右扶风。”《资治通鉴》卷四十胡三省注引:“宋白曰:三水县东北二十五里邠邑原上有栒邑故城。”按北魏时改栒邑县名为三水县,其治所一直在今旬邑县城关镇,则汉之栒邑县治在今旬邑县城关镇东北25里(或说30里)处。查《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将西汉栒邑县治定于今旬邑县东北约二十公里之与北地郡泥阳县交界处,即北纬35°20′线上。查《陕西省地图册》,旬邑县城关镇向东北至县北边界的直线距离不足二十公里,为子午岭西延段之山脊,山脊之北今属甘肃省庆阳市之宁县和正宁县。如果我们没有分析错的话,汉代之栒邑县治不在子午岭南麓的今旬邑县职田乡北,就在子午岭北侧的今甘肃省正宁县南邑、三嘉一带。总之,西汉之栒邑县治所在今陕西旬邑与甘肃正宁两县交界线附近,应该是合乎史实的。

《汉书·地理志》所言之豳乡究竟在西汉栒邑县境内何方位?要考定此,我以为最可依据的是班固之父班彪的《北征赋》。《文选注》引《流别论》介绍该赋写作背景,说:“更始时,班彪避难凉州,发长安,至安定(郡治今宁夏固原市原州区),作《北征赋》也。”此赋是历史学家班彪北行的实录,对考定沿途地名地望,有极高价值。《赋》言:

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厄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朝发轫于长都兮,夕宿瓠谷之玄宫。历云门而反顾,望通天之崇崇。乘陵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乡。慕公刘之遗德,及《行苇》之不伤。彼何生之优渥,我独罹此百殃。故时会之变化兮,非天命之靡常。登赤须之长阪,入义渠之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