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西北宗教论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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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国伊斯兰教“回归”思想在明清时期的演变(1)

◇孙智伟

伊斯兰教认为万物源于真主,而后复归于真主。“回归”说便是指复归真主之义,它是伊斯兰教创世观的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和环节,是伊斯兰教其他思想学说的基本依据。也是伊斯兰教哲学诸多命题之一,在伊斯兰教教义思想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是伊斯兰教“创世说”的继承和延续。本文以此为切入点,对此学说在中国的演变做一个纵向描述,理出一个清晰的线索,来分析伊斯兰教在中国的变化。

一、“回归”思想的演变

伊斯兰教哲学内容庞杂,在中国却突出“回归”思想,它成为贯穿中国伊斯兰教思想的一根红线。该学说本身蕴含于伊斯

孙智伟,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宗教学硕士。

①以前曾有中国开封的犹太人引用“来复”思想,这可能是亚伯拉罕系宗教在中国最早使用“来复”的宗教,在《重建清真寺记》碑(建于明弘治二年,即1489年)中,碑文有“众善奉行,七日善终,周而复始”一句。另一碑《重建清真寺记》(建于康熙二年,即1663年),有“欲人静察动省,存诚去伪,以为明善而复其初也。《易》日‘七日来复,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七日善终,周而复始”等句。兰教之中,在《古兰经》中就有这一思想的各种论述,经过伊斯兰教学者,尤其是苏非学者的神秘寓意式的解释,而成为中国伊斯兰教哲学的核心命题之一。《古兰经》经文论述“回归”有以下几个方面:

1.指人祖在天园失乐,阿丹(亚当)与好娃(夏娃)在天园违禁被贬到大地上来,而后悔罪以期重返天园。如:“你们互相仇视地下去吧!大地上有你们暂时的住处和享受。”(2:26)“你们都从这里下去吧!我的引导如果达到你们,那么,谁遵守我的引导,谁在将来没有恐惧,也没有忧愁。”(2:38)

2.指人的生命的物质形式的产生、发展及消亡这一过程。这样的经文非常多,如:“你们怎么不相信真主呢?你们原是死的,而他以生命赋予你们,然后使你们要被召归于他。”(2:28)“你们要像他创造你们的时候那样反本还原”。(7:29)“真主始初造化人之妙明,至完全而端正,后复降之低中之至低。”(94:4)

3.指末日审判。如:“他们说:‘我们消失在地下之后,难道我们重新受造吗?’不然!他们不信将于他们的主相会。你说:‘奉命主管你们的生命的死神将使你们死亡,然后你们将被召归于你们的主。”(32:10一11)“你们确信自己必定见主,必定归主”。(2:46)

4.人的精神回归真主。“你们当敬畏真主,当知道你们将于他相会。”(2:223)“真主是最后的归宿。”(3:28)“洗涤身心者,只为自己而洗涤。真主是唯一的归宿。”(35:18)

这些成为“回归”学说的经典依据。“回归”的阿拉伯语是“Raja‘a”(义为回归)或“Masir”(义为相会),“回归”说是指人源于真主,而后复归于真主之义。伊斯兰教认为,人类是真主安拉创造的,人的肉体最终消亡,但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要回归到安拉御前接受审判,这一过程便是最初意义的“回归”。伊斯兰教以“创世说”为根据,奠定了以“起源”(Origin)和“回归”(Retum)为核心内容的人和真主的关系,“回归”便是人与真主关系的重要环节。这些经文指出了人类必然的、最终的归宿是真主,人的生命及灵魂是真主创造,人的生命历程结束之后,回到真主御前接受审判。

(一)《来复铭》中的“来复”思想

“回归”这一思想在明朝后期变得清晰,最明显的标志是《来复铭》的出现,此铭文为山东济南清真大寺的掌教陈思所作,碑立于明朝嘉靖七年(1528年),碑铭全文一百多字,内容凝炼典雅,多用儒家、道家的术语来阐述伊斯兰教的思想。该文全文如下:

无极太极,两仪五行;原于无声,始于无形。皇降衷彝,锡命吾人。与生俱生,与形俱形。仁人合道,理器相成。圣愚异禀,予赋维均。是故心为郛廓,性为形体。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存心与性,以事其天;慎修厥身,以俟此命;主敬穷理,以养此性;戒慎恐惧,以体此道;不愧屋漏,以事此心;斯与造物为徒矣!不尔,天故畀之,人故畀之!其将何以复帝者之命?!

从以上碑文内容分析可知,此碑前半部分,主要讲宇宙与人的生命的形成、身心性命的产生,照应“来”,其中对宇宙生成的论述极其简单,对人的身心性命的产生论述很详细。后半部分主要讲人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以及人的最终归宿,即修身以复命,照应“复”。由这两个方面构成了该文的中心思想。“锡命吾人”和“事天俟命”确立了人与真主之间的关系,这一关系便叫做“来复”,这里的“来”与“复”已被赋予了伊斯兰教创世论的色彩。深入了解“来复”的含义和用意,我们发现更为深刻的含义。碑名为“来复”,足见作者用心良苦,区区150字决不是作者全部的意思,作者的用心更在碑文之外。用“来复”这一哲学术语为碑命名,确实使人最直观地联想到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来复”思想,尤其是《周易》中的《复》卦。如果我们结合穆斯林的日常宗教生活(如一日五次礼拜,七日一聚礼)来看,《复》卦简直就是一篇优美而简练的宗教劝诫。

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

《彖》日:“复,亨”,刚反;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象》日:雷在地中,复;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

初九,不远复,无祗悔,元吉。《象》日:“不远之复”,以修身也。

六二,休复,吉。《象》曰:“休复之吉”,以下仁也。

六三,频复,厉无咎。《象》日:“频复之厉”,义无咎也。

六四,中行独复。《象》日:“中行独复”,以从道也。

六五,敦复,无悔。《象》日:“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

上六,迷复,凶,有灾情。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象》日:“迷复之凶”,反君道也。

《复》卦讲述了各种状况下“复”的特征,总体来看,都是美好的,只有“迷复,凶”。“来复”是构成中国哲学的一个基本的、各家共同的观念,如《老子》中“吾以观复”、“反者道之用”等等。这里使用“来复”便把伊斯兰教与中国哲学联接起来,为伊斯兰教找到了广阔的中国哲学背景,使中国的哲学直接成为支持伊斯兰教的依据,也为伊斯兰教的中国化提供了范式。使用“来复”一词深切地反映出了陈思教长对宗教的担忧和责任,他用汉语哲学中最神圣的语言来表达他那急迫的心情,仿佛是向穆斯林群众呼唤。

由此可见,《来复铭》是中国穆斯林学者最早的一篇将伊斯兰教“凯拉姆”观点与宋明理学交相融会的阐发教义的著作。从而开创了明末清初伊、儒两种文化交融的局面。从此以后“来复”这一思想便被从事伊斯兰教汉文译著的学者以不同的形式表达着,只是其中具体的侧重点不同,有侧重于“真光论”,有侧重于“人主合一论”,有的侧重苏非密修等,但都是围绕着“回归”说展开的,从而形成了伊斯兰教教义学说在中国的一大特点。

(二)《敕赐礼拜寺碑记》的“回辉”

该碑为北京牛街清真寺的碑刻,立于明朝万历癸丑年(1613年)仲秋,此碑文对“回归”有其独特的表述。其最大的特点是将“回”、“辉”做了一种释义,体现“回归”这一哲学命题,该碑中这样写道“人知天之为天,不知天之所以为天。天之所以为天者何?主也,一也。人不知原始而生,愈不知反终而死。反终而死者名为何。回也,辉也。……叛此中者回回,则回矣暗淡甚尔;遵此中者亦回回,固回亦辉光朗焉。噫嘻!人寄生如寄蜉蝣之羽!兴其暗而无光,孰若回光返照!掷室如掷燕雀之堂,与其绸缪待焚者,孰若绸缪久居者!”这里的内容是近乎经训的,比《来复铭》说得要具体。这里面反映了这样两方面的思想。一是“回”,二是“辉”,这里指出回是生命终结,是必然的,而辉取决于人的自由意志,“遵”与“叛”是能否发辉的直接原因,将“回回”分为“光朗的回回”和“暗淡的回回”,表明“辉”在这里成一个价值尺度。于是“回”与“辉”表达了人生归宿与人生价值取向。

(三)王岱舆解释的“回回”与“升降”

王岱舆的主要贡献一是最先将回回族称与“回归”说联系起来,二是解释“降”与“升”的内涵。他的学说的核心是“三一”学说,其要义是“辨一有三,日‘单另之一’、日‘数本之一’。‘单另之一’,乃天地万物之主也;‘数本之一’,乃天地万物之种也;‘体认之一’,乃天地万物之果也”。回归和升降则是“体认之一”的具体内容,王岱舆对“回归”的解释是在批判他人学说过程中阐明的,他对当时一些阐释伊斯兰教教义的书很不满意,他在《易真》章中对《证主默解》批判颇多,认为该书中似是而非的理论会误导穆斯林群众,他批评了仅以读儒书为思考和认识伊斯兰教学说的惟一途径的做法,认为那样是很容易危害伊斯兰教的,他说“精于文翰而鲜知经义者,纵然资性明达,惜乎未经正指,遂以异端之学搅乱清真,虽然似是而非,但其巧媚能夺人之心志,此清真之最恶,正人之深忌者也”,他批评该书中的“万有单一论”和“泛神论”倾向,认为该书中所说的“万事万物,即若以金造器,体质本金,惟名相不同,但名相有时败坏,即得冰消泡散之时,依原成水,绝无彼此对待”的这种提法是错误的,他从伦理学的角度进行批评,认为那样会混淆善恶,不辨是非,并容易与儒家、道教相混淆。在批评“万有单一论”的同时,作者也批评了《证主默解》中在此基础上的“人主合一论”,他说“近有心循异说,岂特人类而已,虽飞潜动植之微,莫不与其空无之主日‘尔即我,我即尔也”’,王岱舆从性命发展的角度来批判,他说“先天为命,后天为性,命非性,不离于性。‘命’为种子而下降,‘性’为果子而上升,虽同一体,其实有异”,如果认为二者无差别,那么就会“生死穷通,安危得失,必皆由己,倘竟不然,有何可据”。可见他不轻易谈“人主合一论”,这也反映了他对“回归说”认识的特点。

王岱舆解释“回归”的主要内容见于《正教真诠·回回》、《清真大学》、《希真正答》,他的解释比较明白、畅晓,不大喜欢和儒家学说附会牵强。王岱舆是通过解释“回回”一词的含义来阐发“回归”学说的,“大哉回回,乃清真之镜子,天地即彼之模范也,万物之拥护,直为全镜之形;教道之磋磨,皆缘回镜之光。夫回光有二:日身回,日心回。”这是第一次对“回回”二字做明确的哲学含义的解释,为“回回”在宗教教义中找到理论依据。他将“回回”分为“身回”和“心回”两个方面,“还复”是指生命终结,肉体消失,“归去”,指受到末日审判。“心回”分为两方面,一是“正心之回”,二是“无心之回”,从而完整地表达了伊斯兰教的复归说。

在他的论述中由“正心之回”向“无心之回”的发展是一个认识层次逐渐提高的过程,带有由理性向直觉飞跃的含义,如文中所言,“忽然觉悟,利名若梦,身非己有,何况外物乎?复思本来,急寻归路,溶情欲而为天理,化万象而返虚无,兹正心之回也”。这是一个层次,其特点为“有无道之回”,进一步发展将获得对真主的更深层次的体认,“欲更进一步,需得扯破真如幔子,钻碎太极圈子,拆毁众妙门子,始超三教之道也”。这便是“回归”的最高境界,其特点是“显命源而得无极,体无极而认真主”。

王岱舆对“回归”这一理论也进行了伦理本质上的探讨,在《清真大学》中通过人与主的关系来论证人在“来复”中的意义。王岱舆认为人承载作证真主的使命,人在作证真主的过程中寻求并获得“真我”,从而实现由现实人生向理想人生的转化。王岱舆将“我”分为“幻我”(SelfofIllusion)和“真我”(SelfofReality)两个层次,“幻我”是“人我分别之我”,“真我”是真主寄以大命的“我”,“真我”这一先验的“我”是来源于真主造人的初衷,是人生所要达到的目标。王岱舆指出“原夫真一、数一之机,总具于作证之我,作证之我,乃真主寄托之我,是为真我,除斯寄托之我,本无我也”。这样就为人生的意义赋予了神圣性,为人生的发展提供了终极目标。“真我”与“幻我”来自于真主的造化,这一造化即是“降”,照应经文“真主始初造化人之妙明,至完全而端正,后复降之低中之至低”,“幻我”接近“真我”的过程便是“升”。在“升”的最高或最终阶段时,人们明白了生命的实质,“方知无极先天乃初种之时,自上而下谓之降,是为原种,始无作证也;人极后天,乃浇灌之时,自下而上谓之升,本因结果也。树藏种中,果从树显,反本归元,果即是种,虽然不二,实有增益”。这里指出了生命的过程是作证的过程,并提示了“升”是生命增益的过程,人作证真主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是在信仰的旅途中由低向高的发展,人生最终获得的是“结果”和“增益”,即人在作证信仰的过程中,实现了向理想人生的发展。这便是王岱舆所论的“回归”的实质。

从明末的《来复铭》中提出“来复”,到王岱舆论证“降”和“升”,奠定了伊斯兰教“回归说”四个基本内容——“升、降、来、复”,其中“降”成为“来”的实质,“升”成为“复”的实质。若说“来复”侧重于“回归”的形式的话,“降升”则侧重于“回归”的本质,从阐释的先后顺序来说,“升降”则是“来复”的继承与发展。至此,“来复”、“升降”这两组对立统一的概念成为中国伊斯兰教“回归”说的基本内容,以后的学者多是围绕这四个字阐发的。

(四)马注对“回辉”说的继承与发挥

马注的主要贡献一是将“信仰”、“明德”统一于“真光论”,二是用“回辉”解释“回归”。他是一个丰富经历的经师,他的经历可以说是“回归宗教”的一个典型,他年轻时热衷功利,但终不得志,后来以圣裔的独特身份成为有深厚宗教情感和理想的人。他游历很广,也注意吸收各种有益的素材,对所能见到的有关伊斯兰教的思想或学说的资料进行了详细的搜集和分析,“海内名师,或睹其书,或见其人,采天下之遗珠,一准予经书”,他曾认真地校阅过《正教真诠》,他敏感多思,将自己的很多感想都写到《清真指南》中,《清真指南》几乎成了他的心灵史。马注对“回辉”这一表述情有独钟,在他的著作中他多次引用“回辉”二字,例如“清真之与儒教无所分别,惟认、礼、斋、济、游之五常,便有些‘回辉’气象,余则皆同”,“倘有教门之家尚存三分‘回辉’气象”。由于“辉”这一字有独特的含义,使“回辉”二字曲折地与伊斯兰教联系起来。由于“辉”是光明的特征,这便很容易与伊斯兰教的“真光论”联系在一起。马注的解释极其抽象而且牵强附会,他将信仰与“明德”、“真光论”统一起来。伊斯兰教中信仰一词称作“伊玛尼”(al—Iman),在被马注译为“明德”,从《指南清真》、《正教真诠》可以发现解释的过程。

“真赐者,即所谓以妈纳也,此乃真主之动静,赐之于人者,所以遂其所赐,方认得真主确当,故谓之真赐。”

“(问)何谓‘以妈纳’?”

“(答)天命之明德。”

“所谓明德者,不落声闻,不属造化,不系搀杂,无色相,无始终,回光不夜,慧烛长明,得则永存,失则永失,实由止一光明,传灯逐照,千烽万炬,从此发辉。”

这里他将信仰概括为一个纯粹的精神本体,他从“真光论”角度解释“明德”和信仰,并将伊斯兰教的信仰与儒家《大学》“三纲”相联系。马注能将信仰、“真光”、明德这三者联系起来,“真光”是中介。对信仰和明德的关系在《清真大学》也可以看到,王岱舆将“作证之言”放到了与明德同等的地位,他这样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