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贞革新是中唐时期政治领域的一件大事,但是因为史料不足,很多相关史实和细节多被历史的烟尘所湮没。翻阅《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官修正史,其中更是对“二王八司马”持贬斥态度,乃至把这些人视为“邪党”。让我们拨开重重迷雾,看看一千二百多年前在那一百四十六天的日日夜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看那场失败的政治改革究竟传递了一种什么信号。
永贞元年(805年)正月,唐德宗死,太子李诵即位,这就是唐顺宗。唐顺宗当太子当了20年,还是比较关心朝政,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对唐朝政治的黑暗有着深切的认识。即位后还是想有一番作为的,可惜身子骨不争气,即位时已得了中风不语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立刻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进行改革,可上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永贞革新,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政治改革也随之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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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贞革新集团的骨干人物按其出身可分为三类:一是吴越之士,包括王叔文、王伾、陆质、凌准;二是安史之乱后南迁吴越者,包括柳宗元、刘禹锡、吕温、陈谏;三是吴越以外者,包括韦执谊、李景俭、韩泰、韩晔、程异。这些人中大部分(主要是前二类)是南方寒俊,其中尤以王叔文、王伾最突出。
王叔文凭着高超的弈棋之术而升堂登殿,以棋待诏,成为太子侍读。
王叔文是南方越州人,早在肃宗时代,南方就已经是大唐中央财政的半壁江山,到了德宗时期,北方州县贡赋不入的现实决定了朝廷只能加重对南方的盘剥。竭泽而渔虽是出于无奈,但带来的后果却相当严重,南方与北方中央的离心力越来越大,一大批出自南方的新兴人士怀着对民间疾苦的强烈关心和改善政治的理想走进长安,王叔文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成为王叔文坚定支持者之一的南方人刘禹锡曾写过几句诗,颇能反映这一情形:“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结交当时贤,驰声溢四塞。”
献策天子,考取进士,成为当时有志之士实现抱负的必由之路。唐朝每年都要举行选拔人才的考试,如果能够进士及第就可以为将来通过吏部取士科试进入官场铺平道路,类似于今天拿到学历以后参加公务员考试。刘禹锡和王党中坚分子的柳宗元都是贞元九年(公元793年)的同榜进士。
而作为永贞革新的领袖人物王叔文却没有资格去博取功名,因为他的出身不好,不算是个士子,所以也就没有办法进入进士试。人生的路有千万条,不一定人人都要去挤独木桥。唐朝是个很开放的时代,精神文明建设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凡天子所在之处,必有词学、经术、合炼、僧道、卜祝、艺术、书弈者流,设“翰林院”廪之,日晚而退,有待天子召见。如果没有高超的棋艺,我们有理由相信,王叔文终其一生也难逃布衣之命。但现在他进入了翰林院,人生出现了重大转机。
王叔文与当时权任日重而被人目为“内相”的翰林学士不同,他只能算得上是一名 “待诏”。叔文“以棋待诏”,从职位上看完全是不入流的。但是,能接近天子,注定了才思敏捷、志向远大的王叔文将会不走寻常路。没费多少周折,对道术颇有研究的德宗看上了他的棋艺精湛、理道玄妙,给他在东宫安排了工作。尽管刚开始王叔文并没有成为真正的太子侍读,也没有其他什么实际官职,甚至连东宫官属也算不上,然而,伴读太子给了他机会,这个机会就是把他对天下的关心和王政的信念付诸实施。他也正通过自己的步步为营,开始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众多的侍读中,王叔文很快脱颖而出,甚至成为太子学院里不是导师的导师。其中原因,固然是由于他的诚挚理想和强烈斗志感染了太子,但更多的是他的智谋使太子深为叹服。
太子就是明天的皇帝,叔文把自己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太子身上,他经常向太子诉说民间疾苦,给太子教导王道的真谛,默默地倾注着全部感情。但世事并非都是注定的,本朝皇储地位不稳颇有先例可鉴,叔文知道明天尚未到来,必须小心谨慎。有一件事终于使太子与他彻底地走到了一起。
一次,太子李诵与王叔文等人聊到宫市弊害。他说:“此事弊端太大,我想进言,要求罢免宫市。”大家都赞成,独王叔文一言不发。李诵等众人走后,问王叔文:“先生刚才一言不发,是为什么?”王叔文说:“本朝规定,太子要好好学习,侍膳问安,不要多过问朝政。评头品足多了,会引起疑心。皇上在位已久,如果有人乘机挑拨离间,说殿下收买人心,那怎么解释?”太子大惊,吓出一身冷汗。他望着这位忠心耿耿的师傅,又不禁涕泗俱下:“如果不是先生,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啊!”
太子从此明白,这位王叔文是真正和他站在一起的同志,正忠诚地为自己走进明天的辉煌殿堂而殚精竭虑。太子不能不大为感动。
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的正月二十日,德宗皇帝已病重了整整二十天。皇帝老子病重,皇帝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是父子同病相怜。
严重的中风使太子李诵的身体也彻底垮了,缠绵病榻将近一年有半。这场病生得凶猛,一下子就使他丧失了语言功能,成了一个哑巴太子。
这天早朝,德宗在含元殿接受朝贺后退入偏殿,诸王及皇室宗亲都来问候,独独少了太子。德宗心中非常郁闷,当着大家的面涕泣感叹不已。从那以后,龙体即告不适,病情也一天比一天严重。
二十天来,朝野上下陷入瘫痪状态。本来皇帝病重已经让人忧心忡忡,如今太子也拖着病体,生死未卜,这让整个长安城蒙上了一层阴影。
太子李诵虽然成了哑巴,但大脑还始终保持清醒。他清楚,现在迫切需要他站起来赶到父亲的床前去,让皇上和宰臣们知道他有能力继承大统,立即发布太子监国的诏书,使天下臣民打消疑虑。但是,宫中却没有任何消息,似乎早已忘记了太子的存在。危机时刻,他把目光投向了王叔文。
关键时刻,王叔文和他的战友们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最忠实的战友,也是永贞革新的领军人物“二王八司马”中的另一个“王”。 王伾是浙江杭州人,唐德宗李适末年任翰林待诏(尚未安排正式官职称待诏),因为写得一手好书法,被委派为太子李诵的书法老师。王伾,《旧唐书》说他“貌寝陋”。人虽然长得丑,但脑子够使,幽默诙谐,喜好杂耍,很讨李诵喜欢。
王伾奉召人宫,成功地联系了同情太子的宦官李正言称诏行事,同时广泛地在皇帝内侍中为王叔文宣传造势,使得众多大权在握的近臣开始注意到在太子身边还有一位叫王叔文的辅弼之臣。也就在这时候,诸王亲戚都到皇帝身边探望病情并入侍汤药,皇帝唯独不传召太子李诵,形势正朝着不利于太子李诵的方向发展。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二十三日,德宗去世。二十六日,四十五岁的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
新帝登基了,但在王叔文眼中这只是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第一步,没有谁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直到新皇登基,朝廷百官们里很多人还不能将王叔文对号入座,更不知道他的身边早已集聚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战友。知道的人也仅仅限于知道他不过是太子身边许多侍臣之一而已。
但政治敏感性强的朝臣们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御史台有两位年轻人很不寻常。
这一年监察御史刘禹锡三十四岁,监察御史里行柳宗元三十三岁。
在王叔文集团里的人看来,柳、刘二人虽然暂时不能入居高位,但两人所能起的作用是很可观的。二王在朝廷内先后物色的一批年富力强的知名人士,最著名的当推刘禹锡、柳宗元二人。后人又称改革集团为“二王刘柳”。韩愈著《顺宗实录》说,王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新唐书》说,王叔文称刘禹锡有“宰相器”。
年轻人气盛,初露头角而显得意气昂扬、锋芒毕露是很自然的事,不过,刘、柳这两位年轻朝官确实大不一般。
两个人是贞元九年(公元793年)的同榜进士。在古代文学史上两人均占有一席之地,
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间,柳宗元赴京参加吏部考试,出于王叔文的老友,同时也是柳宗元的中表亲吕温的介绍,结交了王叔文。虽然那时二人尚未及深谈,但王叔文坚明直亮的性格和文武经略之才一下子就征服了柳宗元。
两年后,柳宗元再试吏部试被录取,授为“集贤殿书院正字”一职,开始正式踏人仕途。此时,王叔文的另一位老友李景俭也结交了这位才大志高的同辈,彼此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柳宗元任满,调为京兆府蓝田县尉,刘禹锡也从淮南节度幕府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得以重回长安,由柳、吕、李的介绍秘密地结识了尚在东宫的王叔文。
刘禹锡对王叔文极为推崇,几人经常悄悄相聚,畅谈国事,针砭时政。 柳、刘二人此际虽任职京畿郊县的簿尉,但有很多时间都是在长安度过,两人初涉足官场,对官场之上的一些潜规则懵懵懂懂,加之才学过人,年青人有热情,更显得卓尔不群。两人很快声誉鹊起,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尤其得到朝中一位同样富有才名的年轻朝官、两朝老臣太常卿杜黄裳的女婿、前翰林学士、时任吏部郎中韦执谊的一力拔奖。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闰十月,柳、刘二人同时擢升御史台。
从这时起,他们开始有意识地结成同盟。在这一名单上,还有刘禹锡的中表兄韩泰、当年淮南重臣故相韩湟之侄韩晔、刘晏的老部下陈谏、同是监察御史的程异,另外还有一位就是柳、凌、李、韩都曾执弟子礼的《春秋》学者陆质。数年间,他们的一切活动显然带上了鲜明的政治色彩。
顺宗李诵即位的当天,单独召见了王叔文,非正式地命他入直翰林学士院,这也是计划中的事。同时王伾按照顺宗的意思入住柿林院,那是离皇帝寝殿十分靠近的地方,二人进入了实际上的中枢要地。下一步就是要开始安排人事了。
首先是宰相人选。王叔文本人当然是绝对不行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以自己这种侍臣身份去充任宰辅。按照他的意思是想用刘禹锡,前年在东宫与太子商议时就曾经夸过刘禹锡有“宰相才”。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王叔文就把韦执谊推到了前台。
韦执谊是关陇人,不过其父做的官并不大,他的出身至多算是没落贵族。韦执谊自幼聪慧,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吏部试也轻松过关,官拜翰林时也就二十出头。德宗还活着的时候就对这位才子很是宠爱,经常与他唱和诗歌,并时时召他和裴延龄等人入宫备问。执谊少年得意,混迹官场多年,按说他不会去主动与王叔文集团走到一起。
两人最后走到一起,携手革新,不为其它,就因为太子李诵的一句话。
有一次德宗生日,当时还做太子的李诵就献了一幅佛像,德宗就命韦执谊当场作了一篇佛像赞,文章写完之后,太子李诵就送了他一些礼品作为酬劳。接过太子的礼品后,韦执谊专程到东宫谒见。在两人的谈话中,就说到了王叔文。
太子当着韦执谊面将王叔文大大夸赞了一番,一句话概括就是,王叔文是一个大大的伟才,不认识他,你就算白活了。
韦执谊一琢磨,太子夸谁,谁就有可能是将来朝中的大红人啊。
在官场混迹多年的韦执谊根本不用人教,就知道怎么做。从那以后,韦执谊有事没事就往王叔文那里跑。不久,他因母丧去职了一段时间,更有了与王叔文往来谈论的机会,也就在这时候结识了王党其他成员。
天子已入居禁宫,叔文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东宫侍读,自然也就不能像早先一样自由地谒见顺宗。但王伾却仍然有着这样的便利,这多多少少让王叔文感到欣慰。在内廷方面,宦官李忠言是拥立太子继位的坚定派,顺宗的宠妃牛昭容也可以利用,王叔文是很放心的。只要宰臣是自己人,事情就不难办,王叔文已经在考虑下一步的策略。
这时候王叔文最关心的是另外两方面,一是财政,二是军事。这是他立志兴国的着眼点所在,为了将来顺利起事,在这两方面的人事安排上就必须格外的周密谨慎。
财政方面起用杜佑,这是王叔文与刘禹锡的共同想法,没有异议。再辅之以这方面的干才韩晔、陈谏,是最佳组合,王叔文本人也极欲从此处入手,建立基础。惟一无法措手的是军队方面,因为这是最关键也是最麻烦的。目前,中央禁军的领导权全由宦官垄断,地方藩镇暂时也找不到恰当的支持者,在这个环节上只能见机行事。
人事安排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有一点王叔文和其他人还是没有想到,他们中的不少人特别是柳宗元和刘禹锡锋芒太露,正如财物上的暴发一样,新进得势必然会引起大多数人的怨望,在讲究资历与出身的时代,这一问题的后果无疑将是灾难性的。
登基典礼结束的第二天晚上,王叔文照例又在宅第中叙晤了王伾、凌准、刘、柳和其他骨干,进行他们以往一年来经常举行的磋商。事情都已按部就班,剩下的就是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