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罗素谈人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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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幸福的生活

显然,幸福部分靠外界环境,部分靠自己。在本节里,我们探讨了靠自己的那部分,而且我们发现,在与自己相关的范围里,幸福的窍门是十分简单明了的。

很多人以为,如果没有一种多少带有宗教成分的信仰,那么幸福是不可能的。也有许多人以为,他们不幸福,是因为他们的忧伤有着错综复杂和高度理智的根源。我可不相信这些是幸福或者不幸福的真正根源,我想它们仅仅是现象而已。一个不快乐的人通常会采用不快乐的信仰,而一个快乐的人会采用快乐的信仰,两者都将其幸福或不幸福归之于各自的信仰,而真正的因果关系却截然相反。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某些东西是不可或缺的,但这些东西也很简单:衣食住行、健康、爱情、成功的工作和来自同伴的尊敬。对某些人来说,为人父母也是很必需的。在缺少这些努力能够获得它们,而他依旧感到不幸福时,那他必有某种心理上的失调,如果这种失调非常严重,他就应该去精神病医生那儿治疗,但在一般情况下,只要他把事情安排恰当,那么病人自己也可以医好这种失调。

只要外界环境不是绝对地多灾多难,一个人应该能够获得幸福,只要他的热情和兴趣。向外而不是向内发展。因此在教育和我们适应世界方面,我们都应极力避免自私自利的情欲,尽量获得那些能阻遏我们的思想永远专注我们自身的情爱和兴趣。

大多数人在监狱里是不会感到幸福的,这是他们的天性,而将我们锁闭在自身内的情欲则构成了一所最糟糕的监狱。在这类情欲中,最常见的有:恐惧、妒忌、犯罪感、自怜和自我欣赏。在这些情感中,我们的欲望都集中在我们自己身上,对外界没有真正的兴趣,仅仅担心它在某方面会伤害我们或不能满足我们。

人们极不愿意承认事实,急切地想躲进暖和的谎言长袍里,主要原因不外是恐惧。然而荆棘撕破了长袍,寒冷的风从裂缝里长驱直入,这时已习惯于温暖舒适的人,比一个饱经风霜、结实硬朗的人,要遭受更多的苦楚。况且,那些自欺者往往心里也知道他们在骗自己,他们整天畏怯疑惧,生怕某件不利的事情迫使他们沮丧地面对现实。

自私自利的情欲的最大缺陷之一,在于很少使生活丰富多彩。一个只爱自己的人,当然不能因其情爱的乱杂而受到指责,但到最后他必然会感到烦闷不堪,因为他热爱的对象永远没有变化。一个因犯罪感而痛苦的人,是受着一种特殊的自恋之苦。在这茫茫宇宙中,他感到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己的品性高洁。传统宗教的最严重的谬误,在于鼓励了这一特殊的自我专注。

一个幸福的人,以客观的态度安身立命,他具有坦荡宽宏的情爱和丰富广泛的兴趣,凭借着这些情爱和兴趣,又凭借着它们使他成为许多别人的兴趣和情爱的对象,他获得了幸福。能成为情爱的领受者,这自然是幸福的,然而索要情爱的人并非就是得到情爱的人。广义地说,得到情爱的人是给予情爱的人。不过,倘若像为了利息而放债那样,一个人在层层盘算之后才给予他人情爱,这是无用的,因为有算计的情爱不是真诚的,领受者也不会感到它是真诚的。

那么一个被囚禁于自身内的不幸福者又能做些什么呢?只要他总挂自己不幸福的原因,他就依然是自私自利的,且无法跳出这一恶性的圈子,如果他要跳出来,他就得借助真实的兴趣,而不是指望那些被当做药物一般接受的做作的兴趣。

虽然这么做的确有困难,但他毕竟还能做不少,如果他能正确地断定其问题之所在,那么他首先可以使自己的意识明白,他没有理由感到罪孽深重,然后依照我们讨论的方法,把合理的信念植于无意识之中,同时做些多少是中立的活动。如果他成功地清除了犯罪感,那么真正客观的兴趣大概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要是他的问题源于自怜,那么他首先可以让自己明白,在他周围并没有什么天大的不幸,然后再用上述的方法去解决这一问题。要是他的问题源于恐惧,那么让他做一些有助于培养勇气的练习。

自古以来,沙场上的英勇大胆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美德,而且男孩和男青年的训练,大部分是用于培养那种视打仗如儿戏的性格。然而道德的勇气和智慧的胆略却不曾引起同样的重视,不过它们也有自己的培养方法。

每天你至少承认一个令你痛苦的真理。你得学会去如此感受:即便你在品德上、才智上远不如你的朋友们,人生依旧值得体验。这种练习,几年后最终能使你面对事实而不畏葸退缩,并因此将你从大范围的恐惧中解放出来。

在极大的程度上,幸福的生活犹如善良的生活。职业道德家们太偏重自我克制,因此他们把重点放在了错误的地方。有意识的自我克制,使一个人变得专注于自己,并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牺牲,结果在当前的目的上,它往往失败,在最后的目标上,它几乎总是落空。人们所需要的不是自我克制,而是那种向外的兴趣,后者能产生自发的、不经雕刻的行为,而相同的行为,在一个专注于追求自身德性的人那儿,惟有依靠有意识的自我克制才能做到。

行为的效果可有天渊之别,这取决于行为者当时的心理状态。如果你看见一个孩子行将淹死,但你凭着援救的直接冲动去救他,那么待你从水中冒出来时,你的道德并没有受到半点损害。在另一种情况下,如果你对自己说:“去援救一个无助的人是德性的一部分,而我想做一个有德性的人,所以我必须救这个孩子。”那么事后的你比起先前的你来,将变得更为败坏。在这个极端的例子里能够适用的东西,同样适用于许多其他较不明显的事情。

在我和传统的道德家们所提倡的人生态度之间,存在着另一更加微妙的差别。例如,传统的道德家会说爱情应该是无私的。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也就是说,爱的自私不超过某种程度,但它无疑应具有这种程度的自私,即一个人能从成功的爱情中得到幸福。倘若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婚,理由是他衷心地希望她幸福,同时认为她能给予他自我克制的理想机会,那么照我看来,那女子能否完全满意是成问题的。

我们应该期望我们所爱的人幸福,但不应该将它作为我们自身幸福的一种替换。事实上,一旦我们对他人或身外之物产生了真正的兴趣时,那么自我克制学说所包含的自我和他人的全部对立便即刻化为乌有。由于具备了这种兴趣,一个人感到自己生命之流的一部分,而不像撞球那样,是一个坚硬独立的实体,这种撞球,除了撞击外,不可能与别的撞球发生任何关系。

所有的不幸福都基于某种分裂或缺乏一致: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缺少协作和配合,因而造成了自我的分裂。自我和社会的连结要靠客观兴趣和情爱的力量,由于没有这种力量,又造成了自我和社会缺乏一致。一个幸福的人决不会遭受这两种分离的痛苦,他的人格既不分裂来对抗自己,也不分裂来抵御世界。

这样的人觉得自己是宇宙的公民,尽情地享受着世界所给予的五光十色和舒畅快乐,不会因为想到死亡而苦恼万分、心神不定,因为,他感到自己不会真的与后来者分离。惟有在这种与生命之流如此深刻的、本能的结合中,人们才能找到无与伦比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