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盟约之后,依照惯例还有一句套话:“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成语“言归于好”源出于此。)完了杀死牺牲歃血为盟,再把盟书藏好保管起来,这会就算开完了。不过据《孟子》:“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以及《谷梁传》:“陈牲而不杀,读书加于牲上。”看来诸侯们并没有按照规矩举行宰牲与歃血仪式,只是把盟书放在牛身上宣读一遍即罢。为什么?我猜还是齐桓公的骄傲心理在作祟,他自以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即便没有鬼神监督,诸侯们也是万万不敢违约的。
不过说实话,歃血也就一形式而已,真正有心歃不歃都无所谓,若是无意遵守盟约,就算宰一万头畜牲、把嘴巴涂成鸡屁股都没用。
总之呢,葵丘盟会不过就是喊了一大堆不切实际的空口号,纯粹面子工程,再加上齐桓公在会上屡次违反礼法,诸侯们都对他居功自傲很不以为然,只有齐桓公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他玩的还不过瘾,竟然又想着更上一层楼,去泰山搞什么封禅大典,这让管仲很头痛。
所谓封禅,其实应该分开来讲,叫做封泰山、禅梁父。五岳之中,泰山为首。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下梁父或云云等小山上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这是古代帝王的最高大典,而且只有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或者在久乱之后,致使天下太平,才可封禅天地,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的伟大功业,同时表示接受天命而治理人世。在此之前最近的一次封禅大典是周成王搞的,此后数百年,没有一个周天子敢封禅,因为功业不够,然而齐桓公身为一个诸侯,却想僭越礼教而行封禅,此乃大逆不道之举,也是齐国尊王事业的大倒退,真要搞起来,必定会造成诸侯离心、群起而叛齐的不利局面。
齐桓公真想封禅,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他舍霸道而行王道,代周而王之。(所谓王道,即以超凡入圣的仁义道德感动天下,最终感动得天下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来归附,最终成为天下共主,比如尧舜禹汤)
但这是不可能的,齐桓公还远没有那样的威望与德行。
孔子曾责管仲“器小”,只能辅佐齐桓成就霸业,而不能使之实行王道,殊不知春秋社会形式与三代之时大有不同,所谓“王道”已然不合时宜了,孔子是个怀念过去的人,管仲可不是。以当时之局势,谁都不可能王天下,此后秦始皇雄才伟略,累秦百年之功,也只能称作兼并天下而已。
于是管仲坚决反对齐桓公封禅,说只有受命于天的帝王,如黄帝、鸟生鱼汤(尧舜禹汤)、还有周成王等才可以封禅。
然而此时齐桓公已被自己膨胀的野心烧的热血沸腾,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说:“寡人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主持共申诛伐之会三次),而乘车之会六(又称“衣裳之会”即主持敦睦盟好之会六次),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如此功业,三代之圣王也不过如此,何以不可封禅?”
管仲见齐桓公说了不听,只好从另一个方面来劝阻他:“可是封禅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黄土高坡产的优质黍禾做供神的祭品,江淮地区产的三脊菁茅做拜神的席子。还得事先有祥瑞之兆,什么东海的比目鱼啊,西海的比翼鸟啊,还有什么凤凰啊麒麟啊嘉谷啊,林林总总共要出现十五种祥瑞才行。现在什么征兆还都没有,荒草乌鸦倒是一大堆,这样就去封禅,得被皇天后土笑掉大牙的。”
齐桓公一听原来封禅这么麻烦,顿时傻眼,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其实管仲所言,虽是推托之语,但句句倒是大实话,古之封禅,的确需要祥瑞降世才能令天下信服。比如说黄帝属于土德,所以有黄龙和大蚯蚓出现。夏朝得木德,就有青龙降落在都城郊外,且草木长得格外茁壮茂盛。商得金德,所以山中竟流出银子来。周得火德,便有红鸟之符瑞。现在齐桓公啥德啥祥瑞都没有,当然不能封禅。
不过齐桓公还算是挺淳朴的,后世帝王想封禅没祥瑞怎么办?好办,自己造,随便抓头鹿化装一下说是麒麟,在地里随便埋个鼎挖出来说是上古宝鼎,随便挖几个坑说是仙人足印,左右糊弄一堆屁民而已,这还不简单!
齐桓公欲封禅而未果,但他居功自傲目空一切的恶习并没有得到改善。这不,刚回齐国安生了没几天,齐桓公又在朝上大言不惭道的宣布道:“寡人欲铸大钟,昭寡人之名焉,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
管仲笑而不答,耿直的鲍叔牙却受不了齐桓公的自恋,他冷笑一声道:“敢问君之行?”
齐桓公道:“昔者吾伐鲁三胜,得地而不自与者,仁也;吾北伐孤竹,令支而返者,武也;吾为葵丘之会,以偃天下之兵者,文也;诸侯抱美玉而朝者九国,寡人不受者,义也。然则文武仁义,寡人尽有之矣,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
鲍叔牙连连摇头,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浇一盆冷水,让齐桓公清醒清醒了,于是说道:“君直言,臣直对;昔者公子纠在上位而不让,非仁也;背太公之言而侵鲁境,非义也;坛场之上,诎于一剑,非武也;侄娣不离怀衽,非文也。凡为不善遍于物不自知者,无天祸必有人害,天处甚高,其听甚下;除君过言,天且闻之。”
好一个鲍叔牙,烈骨铮铮,历数桓公之过,如此臣子,真乃社稷之宝也。
齐桓公闻言,顿觉无地自容,连忙惶恐的说道:“寡人有过乎?幸记之,是社稷之福也,子不幸教,几有大罪以辱社稷。”
齐桓公此人还有个特点:近墨易黑近朱易赤,从恶如流从善也如流。所以鲍叔牙一句当头棒喝,他就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表示要坚决改正。为了随时反躬自省,他还在命人在自己座席右边放置了一个攲器,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所谓攲器,乃是一种奇特的盛酒器,空着的时候往一边斜,装了大半罐则稳稳当当地直立起来,装满了则一个跟头翻过去。齐桓公把攲器放在座右,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骄傲自满,自满就会翻跟头。所谓“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这句话永远都不会错。
这便是座右铭的由来。
然而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齐桓公是不骄傲不虚荣不妄自尊大了,但他满腔的凌云壮志,也同时消失了。因为他勃勃的野心之火已被管鲍浇灭,于是齐国的霸业至此止步不前,甚至开始倒退。华夏民族的凝聚力,也在齐桓公的不作为下持续衰退,野心勃勃的楚国与贪得无厌的戎狄开始蠢蠢欲动,终于卷土重来。
公元前651年葵丘大会后,晋献公死,晋国爆发内乱,一向被中原看不起的秦国积极参与干涉,重立公子夷吾为晋惠公。而齐桓公却显得意兴阑珊,只是派“外交部长”隰朋去帮忙打了打下手。
次年,狄人灭亡温国(周王畿内小国,今河南温县西南),势力逼近成周,齐桓公竟束手不管。
再一年夏,周襄王之弟王子带勾结戎人,进攻周王城,烧了东门,差点将“烽火戏诸侯”的旧事重演,还好秦晋联军及时赶到,救了周襄王一命。而霸主齐国之兵,却迟迟未止,结果风头全被晋惠公与秦穆公抢了去。
同年冬,楚国进攻齐、宋之盟友黄国,齐国之兵,再次未至,楚国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灭亡了黄国。
第二年(已经是公元前648年了)秋,勾结戎人篡位失败的王子带逃到齐国避难,齐桓公不但不为君讨之,竟反而派管仲去周襄王那里斡旋求和。
没办法,齐桓公实在不想劳师费神去打仗,一切以和为贵。
对此,周襄王也只好隐忍不发,同意息事宁人,但表示不许王子带回国,烂好人齐桓公无奈,只得继续收留这颗定时炸弹。
齐桓公四十年(公元前646年),狄人继灭温后,又接连侵入卫国与郑国,军锋直逼中原心脏。
齐桓公一律不想管,他已厌倦了数不尽的战争与盟会。
次年,秦晋因为粮食问题爆发战争,这两个本远离中原格局的西方大国,终于在基本整合完内部矛盾后,也加入了诸侯纷争的行列。
这是一个人心无比躁动的时代,没有谁肯安于平静,找到机会就想大出风头,除了历尽风光、渐渐老矣的齐桓公。
同年,宋国攻曹,宋襄公的争霸之心至此开始悄然萌动。
不止外患纷纷扰扰,竟然华夏联盟内部也出现了巨大裂痕,争相起而各领风骚,这都是齐国霸业衰退的直接后果,但齐桓公一律不想管,他也管不了。
既然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那么自己如此辛苦的四处尊王攘夷管人家闲事儿,到底图个啥呢?没劲,真没劲,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
性起的时候无比热血无比自负,降温之后又无比懒散无比自私,真好生一个复杂多变的性情之人!
结果,齐桓公开始了他人生最后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