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物欲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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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爷爷

汉林的爷爷曾教育他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很发达的大脑,能劳动,能创造财富。而动物只是小脑发达,不会创造财富,只会觅食。觅食就是吃,懂吗?

这当然是汉林小时候的故事。

汉林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他爷爷。爷爷在汉林的心中是一个智者。吃饭、睡觉都有节制。不贪睡,不贪吃,常常同他讲一些神话和寓言故事。他始终记得爷爷曾对他说的大树和小草的故事。当风暴降临时,大树会与风暴作战,而小草却聪明地弯下了腰。大树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自己根深叶茂坚不可摧,当狂风刮来时,它很自信地挺着,所以它不是断裂就是被风暴连根拔除。小草却很聪明,小草丝毫也不想显示自己的力量,它不与风暴作战。风暴经过时,它弯腰让风暴经过,当风暴经过后它又直起腰来。这就是蠢人与聪明人的区别。在大大小小的事物面前,蠢人总是主观意识很强地做出捍卫自己的姿态,而聪明人却是客观地迎合事物。爷爷说在这个世界上大体上可以分出三种人,一种人是蠢人,他们盲目地迎接一切,与一切战斗,绝不退让;第二种人是既不蠢又不聪明的人,他们充分捍卫着自己的利益,在很多事情上不肯相让;第三种人是聪明人,他们从不为自己的利益和名誉而战,他们不争不斗,他们的品质是效法自然。风暴来了,他们像小草一样弯下腰,让风暴过去。

这就是我爷爷其人。汉林想。

爷爷死于五年前,死时八十五岁,也算是寿终正寝。

爷爷身前是某所大学里教古文的副教授,身前没著一本书,所以只能评副教授。假如爷爷写了一本书,那他一定是教授,但爷爷不肯写。爷爷说他要做一个平凡的人,做一个死后不留下痕迹的人。历史是疯子写的,只有疯狂的人才会想着出类拔萃。历史记载的是疯子,疯子创造了历史,但疯子从来就不是自己。秦始皇不就是疯子吗?李世民不也是疯子吗?刘邦、曹操、成吉思汉、朱元璋都是疯子!他们杀人如麻。爷爷还说,历史是他们创造的,罪恶也是他们创造的。平凡的人不创造历史,但也不创造罪恶。爷爷说他不著书是他不想成为什么人。爷爷喝酒、下围棋、骑单车、打太极拳和看书。一切按自己的规律生活。一个人住着一套三室一厅,八十几岁了还骑着单车去菜市场买菜。爷爷的死就与他骑了几十年的那辆破单车有关。那是一辆永久牌单车,五十年代它就属于爷爷的财产了。那辆单车,除了龙头和三角架,其它零件都换了好几道了。那天他骑着这辆伴随他足有三十年的单车上菜市场买菜,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突然从他单车面前跑过,爷爷猛地刹住车,车和人一并滑倒在湿漉漉的地上。那是在菜市场,地上有很多烂菜屑,还有一大片破下的鳝鱼骨头和青蛙的内脏。那天还下雨,自然就脏兮兮又滑溜溜的。单车猛地一刹,轮胎压在青蛙的内脏上,地是一块斜坡地(便于清洗),就一溜,人和车一并倒在地上。当天晚上爷爷就去世了。

爷爷于死前的几天还骑着单车到了儿子家,那是星期天。爷爷当时脸上的气色还极好,一点也没有将死的迹象。一个人的死,按老人们的说法应该是有征兆的。但在爷爷身上,半点征兆也没体现。爷爷来了,摘下戴在头上的瓜瓢帽。那是一顶棕色的羊皮帽。这顶瓜瓢帽在爷爷头上戴了好几年,简直就是爷爷的标志。那是四月里的一天。如果有什么征兆就是天气阴阴的,但那不应该是征兆。因为四月里,长沙的天气常常是阴阴的。那天冯丽也在他家。冯丽那天穿一身黑衣裤,黑衬衣,黑灯芯绒背心,黑灯芯绒裤。一身黑。冯丽也跟着汉林一并叫了声爷爷。冯丽很佩服他爷爷,她认为他爷爷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把单车骑来骑去,这就很了不起。冯丽说:爷爷你坐。

爷爷笑着坐到沙发上,挠着自己的头皮。那天他的头皮有点痒。人的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我看着你们年轻人我就很有这种感受。爷爷笑着对汉林和冯丽说。我是汉林这么大的时候,正是在师范学院读国文。我现在还记得我老师闭着眼睛之乎者也的神态。老师背陆游的诗,出口成章。我那老师最喜欢陆游的诗,当时中国社会十分混乱,都盼着能过上太平日子。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当时我老师给我的感觉是又瘦又老,一脸中国人的苦难。一眨眼,自己也是又老又瘦的老人了。时间很快啊。

爷爷又说:你的曾祖父是一个乡绅,在家乡很有身份,家里有一千多亩田地,骑着马都要走一气才能走出刘家地界。那时候我祖父--也就是你曾祖父的父亲,养着十来个家丁,出门要坐四人大轿。你曾祖父却爱骑马射箭,我七八岁大时,常常看见你曾祖父打着一只鹿或山羊回来,血淋淋的。后来有了枪,你祖父就用枪打猎。后来发生了革命,你曾祖父招募了一百二十个勇士,追随革命军北伐。几年后,回来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和程潜先生写给你曾祖父父亲的信。当时我在长沙城里读书,忽然有一天来了一辆美式吉普车,开到学校的操坪上,威风得不得了,令我们这些孩子都瞪大了眼睛。我做学生的年代,汽车还是洋玩艺,新生事物。吉普车里跳下来两个军人和我家的老管家,我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是找我。他们把我接回家,家里还有四五个穿着军装的陌生面孔。他们都黑着严肃的面孔,瞅着我。我这才晓得我父亲--你那个从小就好讲勇斗狠的曾祖父死了。死的时候是国民革命军的团长。

爷爷死前的那几个月,非常喜欢谈论他小时候的事情。

当时一家人觉得爷爷记性真好,谈兴也很好。

冯丽对爷爷的评价很高。她觉得爷爷是个风趣的老头。你爷爷风趣,知识也渊博。我对你爷爷印象很好。爷爷说话真有味儿。她说。

爷爷的死在汉林那片蔚蓝的脑海里投下了一抹阴影。那以前,他的脑海是蔚蓝的,是不过问死亡的。死亡在他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奶奶死时他只两岁,他没有伤痛感。爷爷的死让他触摸到了生命的终极。爷爷那高大的身躯浓缩成一盒骨灰时,面对着那只肃穆的骨灰盒他心里有一种酸楚的苦涩味,好像你吃中药一样。想哭。那几天,他嘴里就总是这种味道,麻麻的木木的苦苦的。爷爷就这么去了,再也不会说一些开玩笑的话了。很少有老人懂幽默,上一辈人总是作古正经,这是他们总想言传身教。爷爷却是个懂得幽默的老人,常常调侃自己,笑容也是幽默的。他认识到了生命来去匆匆的本质。出生是源头,死亡是回到源头,所以都不要害怕死亡,害怕死亡的人都是蠢人。死亡是召唤,是母亲把儿子和女儿召回去。爷爷是这么说的。

爷爷还说:如果不是这样,这个世界上的人和动物便会多得容不下。

从爷爷的嘴里,汉林晓得了他曾祖父的曾祖父是清朝的一名武进士,皇帝老子赐了匾的。那片家业也是皇帝老子对那名武进士的赏赐。从而汉林晓得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武进士的血液。汉林曾祖父的祖父也是一名骁勇好战的武士。但到了汉林爷爷这一代时,武艺不吃香了,这是这个世界诞生了枪炮。无论你武功多么盖世,子弹也能射穿你的脑袋。他曾祖父就有一身武功,能飞檐走壁,然而一粒子弹击中了他的脑门,他的生命在那一刻就完结了。在那一刻以前,他年轻又骁勇好战,率领他那个团的北伐军打吴佩孚的军队,在枪林弹雨中穿来走去,以为子弹看见他都会转弯,那一刻是他生命的终点。曾祖父听见枪响的那一刻,正好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