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物欲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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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刘懂

我老爹正在他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召开公司领导人会议。王总、马副董、杨副董等七八个人坐在真皮沙发上抽烟、喝茶和谈事。红木拐角茶几上摆着两只漂亮的景泰蓝水果拼盘,只有切成了一片片的哈蜜瓜有动过的痕迹,其它如苹果、桔子和弥猴桃犹如无人关心的老人。茶几上还扔着六七包极品云烟和大中华烟。大家都在抽烟。当然就乌烟瘴气。每周星期一上午和星期五下午,我老爹必定要同他们见面。星期一是讨论一周的工作安排,星期五则是对一周工作进度的回顾和总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老爹并不热心于开会,假如没什么事他就宣布散会。这样的会,我经常被叫来参加,总是我老爹的秘书跑来通知我,对我说:喂,刘经理,开会了。这一个多月,我躺在医院里,当然就没来参加公司高层人士的会议。

我一推开门,他们都瞧着我。马副董率先说:你出院了?

我咧嘴一笑。

老爹坐在董事长的座位上,那个位子是他专坐的。那是主席位子,一开会,他的大屁股就落坐在那张沙发上。老爹瞅我一眼,他以为我是来开会的,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老爹喜欢装严肃。不过假如你是董事长,你也会做到不苟言笑。身份决定了你的表情。假如你常常开玩笑,公司的人就对你没敬畏心了。老爹只是吐了口烟,又把目光移到马副董脸上,说:继续说吧,你。

马副董晃了下他硕大的头,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去,整理了下自己的西装领带。那根领带很精美。拍电视剧我们是新手,一点也不懂。马副董说。这又不是搞房地产,房地产我懂。我晓得哪块地值多少钱,哪块地会有钱赚。但电视剧,在坐的没有一个人能摸清套路。投资八百万拍这部电视剧,将来怎样收回这八百万。我敢说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所以我的意见是,先摆在一边看看。

湖南电视台一名一级编剧围绕我老爹编了一部三十级电视连续剧。从我老爹背着包告别师范学校,走进一所小学校报到和教小学生朗读课文起,到我老爹在建筑公司受到领导的刺激,从而含着泪依依不舍地离开建筑公司,开始骑着单车这里求人那里找人,筹集一万元资金,注册成立了一家立达建筑队,到立达集团的今天,我老爹成了一名亿万富翁等等止。这个一级编剧是立达广告公司经理的朋友,写的一部电视剧曾获过飞天奖。但他写我老爹的这部三十级电视连续剧(我老爹吩咐秘书打印了十份,分发给公司的人看),我也看了,觉得是胡诌一通。他只是听我老爹侃了一个上午和半个晚上,就酝酿出了这部三十级电视连续剧,当然就有八成是鬼扯腿。不过我老爹喜欢,因为在这部电视连续剧里,我老爹是上帝的儿子耶稣的弟弟稣耶,到处做好人好事和献爱心,就差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了。

王总说:这部电视剧如果要拍,也要改。我觉得作者对做生意是个外行,写的一些生意经一点也不精彩,反而颇令人可笑。

显然,在我走进这张门之前,他们就在讨论是否投资这部电视连续剧的事情。我老爹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说,时而还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一两句话,表示他在认真听,从而让他们更加去发挥自己的思想。假如你是董事长,你的手下在开会时发言,你尊重他,一副聆听的样子且放下架子做笔记,你也会收到同样的效果。我老爹对我说,当头的要想调动他人的积极性和吸收他人的智慧就得这样。假如你是董事长,一副唯我独尊的屌相,你的手下就会与你离心离德。我老爹等他们都说完后说:这事暂搁下,我再考虑,我们来讨论收购那家机械厂的事吧。

确实有一家业已破产的机械厂等着立达集团收购。政府也希望我们收购。政府每年要给几十万元给他们吃饭,市财政不拨钱,那家工厂的工人就会饿死。那是一家六十年代创办的机械厂,最先是区办厂,后来成了市办大集体。生产的产品工艺粗制滥造,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潮流了,当然就销不出去,就只有一条出路:倒闭。那家机械厂占地六十三亩,不当主街,但在市区内。我老爹和王总觊觎着这六十三亩地。现在的意见是将这六十三亩建成城市花园,还是下面建商场上面建二十二层的公寓楼,还是建几栋二十二层公寓楼而下面三层仍然做工厂。比如办鞋帽厂、服装厂或制花厂等等一些没什么污染也没什么噪音的工厂。因为一旦收购了机械厂,机械厂的一百七十名还不到五十岁的男女职工就是立达集团的人了,就得安排他们的工作。建成城市花园,成立一个物业管理公司也用不着一百七十号人进行物业管理;建商场,位置又不在主要街道上。也许办一家不影响周围环境的工厂是消化那一百七十号人的较好途径,当然,最好的途径是将工人一次性买断,替他们交社保,打发他们走人。

大家就这么讨论来讨论去,你一句我一句,各抒己见。

我只是听着,我没有更好的主意,我的心事不在这上面。我瞧着墙上的一幅字:见贤思齐。这是省内一位有名的书法家写好裱好后送给我老爹的,里面还有一幅写着:宽则得众。我老爹将它们挂在墙上示人,既是告诫自己又是敦促他人。我盯着这四个笔力遒劲的字,心里却想着张红。我等他们散会。会开了很久,这期间我实在坐不下去了,就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打了个转身。我非常痛恨地想,你尽管是我老爹,我也不怕你。以前我怕你是因为我小,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我不听你的教导,你会打人。现在我还怕你我还是你崽么?热血在我脑海里奔腾,一想到张红流泪的样子,我就觉得我有道理成为一个不畏强暴的男人。

会散了。我听见马副董和王总在走道上说话。我放下报纸,对自己说了声:振作点。我走出来,径直走进了我老爹的办公室。

老爹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前,正在翻看公司的报表。老爹看见我进来,就昂起脸望着我,脸上有几分疲倦,甚至还有点儿浮肿。我一点也没打算同他客气。我单刀直入地问他:你把张红辞退了?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身为亿万富翁的老爹没想到他儿子会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你是跟谁说话?

老爹还以为我是那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刘汉林。跟你说话。我说,瞪着他。

我是谁?老爹的脸上堆积着乌云。

他这是故意强调他是我父亲,我不吃他这一套。你是刘董,立达集团的老板。我用讥讽的口气说,继续瞪着他。

老爹也瞪着我。他以为他的目光能打败他的儿子,就像过去一样,他一旦盯着我,我就感到自己哪里不对劲,忙把脸垂下去,等待他发话。但今天我没有,而是一肚子邪火地反瞪着他。这是因为我死过一次了,我在昏昏迷迷中看见了死神,死神长着一个牛鼻子。醒来后,我觉得这个世界吵吵闹闹的很可笑。你哪里学来的这副腔调?老爹虎着脸问我。要是以前,我会觉得我又犯错误了。但此刻我是一副流氓相。我说:

你为什么要把张红辞退?

你这还要问为什么?如果那天不是力团,你今天还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我不示弱道:我喜欢她,我就是要同她好!你不能阻挡我!

你这是跟你爸爸说话还是跟刘懂说话?

在我看来,两者都是强调他的地位,既强调他是我父亲,又强调他是我老板。我不晓得我是同谁说话,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把张红辞退?我的态度是很明朗的,就仿佛晴朗的天空。在我的这片天空里,只有一朵白云,一片草地和一只天鹅。现在这朵白云、这片草地和这只天鹅在流泪。这就让我产生了恨。

我老爹是个聪明人,假如他不聪明就不会有今天。他看出他的严厉制服不了我,便点支烟,吐口气,斜睨着我。汉林,我并不是不同意你谈爱。你有这么大了,也该找女朋友了。老爹的语气比刚才缓和多了,他表示自己在转弯。你要找女朋友也要找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张红是个老实女孩,这不行的,你懂吗?你也不是一个精明人。你将继承这一大笔产业,你是未来的董事长。如果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精明的女人帮你,这家公司就会败在你手上。我不想看到我的家业毁败。你妈妈也不想看到。

空话。你就这么不相信人?我是指他不相信我。

知子莫如父。我还不晓得你有几斤几两!老爹脸上露出不信任我的色彩,就好像白衬衣上透出了绿背心的颜色。你从小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张红虽然是个工作有责任感的女孩,但以我对她的观察,她没什么能力,不晓得积极进取。你和她配成一对,那就是两个脑壳不想事的人在一起。你必须找一个头脑精明的女人管着。张红不属于那种做事精明果断的女孩,我对你们的将来没信心。

我盯着父亲,看他还想说什么。我心里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一个人有那种准备,处事就不那么惊慌。我在盘算怎样打倒他,心想要一针见血。我觉得他太美其名曰了。这一套听上去语重心长的大道理谁不晓得说?我也晓得用大道理安慰他。你老了,应该多多保养身体,钱是赚不尽的,但生命是可贵的。公司的事情么,我来承担。有王总、马副董和杨副总动脑筋,我就是一个蠢人也能把公司搞好。但我没这样说,那是因为我希望他还多累点,反正他喜欢操心,也累不死。但他没权利干涉我爱谁和不爱谁,如今又不时行封建社会那一套,儿子在择偶上必须听父亲的,他未免管得太宽了。我想如果张红不是李霞的侄女,也许他会随我去。我还想如果我没有被张红的前男朋友捅两刀,他也许会对张红改变态度。我指出说:是不是因为她是李霞的侄女?

老爹的脸色青了,他不容许我提他情妇的名字,更不允许我反驳他。滚出去!他忘记宽则得众就挂在他脑后了。

我会走。我告诉你,你不同意是你的事。你认为她怎么样是你的事,我觉得她好。我态度强硬地瞪着父亲说。今天我跟你明说,我就是要跟她结婚,我只喜欢她。我想如果他不是我老爹,我会给他脸上一拳。当然,他不是我老爹就不会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