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物欲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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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非常干净。这是我有洁癖,凡是既不聪明又不愚蠢的人都有点洁癖。聪明人不会留意周围的环境卫不卫生,他的心不在这上面,总想干大事业,当然就忽略小节不计。蠢人么,根本就没有环境意识,干净和邋遢在他脑海里全等于零。只有像我这种不聪明又不蠢的人才会注意表面的光洁程度。一个人干不了大事,又无事可干时就会主动做点小事,以示自己还活着。我每天都把自己的办公室弄得干干净净,不让桌上有一点灰尘。报纸、公司资料、记事牌、烟灰缸和水杯都分门别类地摆得井然有序。我喜欢这样,一个人没事干,干些这样的事也很好。我在立达集团确实没必要努力工作。公司的老板是我老爹,他不可能炒儿子的鱿鱼。公司里副总经理以上的会议,我都列席参加,但我从不发言。每次父亲问我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总是说没什么要说的,有时候索性不开口,只是晃一下头。我没有表现欲。老爹对我极不满意,但也没办法,他总不可能把我打烂重铸一个。公司里有那么多人为公司赚钱,从总经理到下面的职员个个都想显示才干,我去跟谁争呢?我来公司上班,纯粹是从家里到另一个地方去假模假式地上班,仅仅就是用看报来打发一天的光阴。我订了好几份报。长沙晚报、羊城晚报、新民晚报、光明日报、北京青年报、深圳特区报、体坛周报和我订了又从不看的湖南日报。我喜欢把每一张报纸都翻一遍。一翻,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又一翻,一个下午又溜掉了。看起来,我似乎工作得敬敬业业,实际上我什么事都不干。我从没为立达建筑公司有过一天服务--我是立达集团下属的立达建筑公司经理,但所有的事情都被两个副经理包了。

如果硬要说我在办公室搞过什么的话,就是关着门,一本正经地站在窗前画过前面的屋顶和街道,而且还是画水彩画。我觉得我在立达集团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不应该拿五千元一月,应该被开除掉。我老爹很有进取心,什么事情都要过问,什么决策里都凝聚着他的智慧,那就只好让他去智慧。反正智慧是用不完的。

我职务上虽然是立达建筑公司经理,但两个副经理都晓得我不管事。他们都晓得我只对报纸上的好文章有兴趣,而对他们拿来的图纸毫无兴趣。他们一旦同我谈什么事,我就把他们往我老爹身上推道:你们去听听我老爹或马副董的意见。我跟他们说这些时,甚至手上都拿着当天的报纸。他们笑笑走开了,他们不想打搅我看报。你看报你看报,我老爹跟我配的副手邓副经理,点上我的一支烟说。到后来,自然就发展到他们越级而直接向我老爹汇报工作。我也乐得这样。他们反正是只对我老爹负责,让我老爹多操点心也好,他反正累不死。公司是他一手创办的,每一笔开支都要从他大脑里过滤,每一张图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老爹说过,人没有累死的,只有病死的。那就只好让他多累点。

这天上午,我泡好一杯银针茶,点上一支芙蓉王烟,举着一张《羊城晚报》看着。我正好看到一篇有趣的文章而发笑时,老爹严肃着一张脸走进来,对我咳了声。我放下报纸,抬头瞧着老爹,在很多人眼里,我老爹是很了不起的。他能让公司里众多聪明的脑袋群策群力地为他效劳,光凭这一点就很了不起。老爹说:你到我办公室来。

我发现他的表情有点儿严肃,这倒让我吃惊。他曾多次对我说他对我很失望,我当然就只好让他失望下去。我如果不想让他失望,那我就得拼命努力,什么都去关心什么都去管,到头来还有可能费力不讨好。钱是赚不尽的,父亲定的目标太高了,跟珠穆朗玛峰一样,要达到他老人家定的目标,八成会累死。我还不想累死。我有时候固执地想,这个世界既要有我爹那样努力工作的人,又需要我这种懒惰的人,聪明人是依赖蠢人烘托的,就同好花需要绿叶衬一样。大家都想做好花,那就没有绿叶了,没有绿叶的世界那是火星。

老爹的办公室装饰得很气派,顶上吊着一盏巨大的水晶灯,门窗都装修得很讲究,几张阔大的羊皮沙发摆成了一个长方形,中间一张红木茶几。一旁是一张红木大办公桌,这是老爹的秘书坐的,上面搁着两台电话。老爹坐里面那间房子,但那张门常常紧闭着。老爹在不在只有秘书清楚。老爹如果不愿意别人打扰他,只需向秘书交代一声,秘书便会对来找我老爹的人说:刘董不在。这其中还包括我。此刻,那张房门敞开着,女秘书--她是个长一张猴脸的年轻女人,学法律的,早几年毕业,现在尚未取到律师资格证书,目前在立达集团公司里大才小用--看见我进来,对我一笑说:你好。

你好,我答,瞟她一眼,径直步入里面的房间。父亲坐在一张堆放着很多书和资料的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前,桌上也摆着两台电话--这两台电话是外面两台电话的分机,还有两台手机和一条极品云烟。父亲的身后是一排做工精致的书柜,有很多书,政治、经济、哲学和四库丛书等等,还有很大很厚一本的辞海、辞源等等。但就我所知,有很多书,从买进来起,几年了,父亲连翻都没翻过。他又有什么时间读书?他只是给他的办公室装点门面罢了。他喜欢给别人的感觉是个君子泰而不骄的儒商,而不是个见利忘义的奸商。他在公司的一些会议上,常常理论联系实际,东拉西扯,从今天说到过去,酷爱引经据典。这是不是太想表现自己知识渊博了呢?如此看来,他也只是半桶水,因为半桶水才漾。老爹说:坐。

我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有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烟灰缸,一旁扔着包大中华香烟。猴脸女秘书端着一杯茶走来,放在我身前,猴脸女秘书出门时,随手将门带关了。老爹喝口茶,起身,坐到我一旁的沙发上。他好像准备语重心长地跟我谈些什么。你妈刚才来过,老爹是这样开口的,你妈在公司里拿了六万元钱走,是办公室杨主任开车送你妈回去的。你妈妈拿钱去干什么你晓得吗?

妈妈没跟你说?

你妈妈说她要六万块钱,没说别的。你妈拿钱去干什么?

你认得力团吧?

我老爹当然认识力团,老爹说:力团怎么啦?

力团要借钱买房子,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不借钱给他也不行。

力团从小就缺乏家教。

这我承认。力团的母亲没什么文化,只晓得写自己的名字,而且还写得歪歪扭扭的。力团的母亲是食堂里择菜洗菜的,开口闭口都是脏话。但力团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对老爹说:力团人很好。

老爹皱起了眉头,点上支烟抽了几口,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汉林,你这样下去是让你爸爸看不到希望的,我今年比去年感觉差些了,有时候很累,就是吃西洋参也提不起精神,我感觉我的精力,大不如早几年了。老爹说,很严肃地看着我,他并不是约我来谈我妈拿钱去干什么的事,他要把我赶出办公室。你不要再坐在办公室里了,我要你去负责一个工地。

工地不是有邓经理负责么?我说。

你老坐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意思?一个年轻人,应该下去锻炼锻炼。

老爹又说:上个月,我同香港一家公司签了份建森林别墅的合同,一共要建一百栋上下两层楼的别墅。一百栋啊,这不是开玩笑的。我想了很久,这个事情就交给你负责。你不能老是疲疲遢遢地混日子。你得从管理干起。公司迟早是你的。我近来感到很累,想再干几年就收山,把公司交给你,我么,出去旅旅游,世界各地地走走。从现在 起,你得分担一些具体工作,你太游手好闲了,公司的人都晓得你不管事。

我看老爹,老爹脸上忽然有了一层疲惫的颜色,这些颜色以前没有的,怎么就突然上脸了?是不是年纪来了还纵色过度?我说:我不行。

早两年,你爸随干什么事都好像有用不完的劲,连续两三个晚上不睡觉,只消打个盹就能恢复疲劳。现在看来,以前干事干得太猛了,患下了神经衰弱症,晚上失眠,白天又打精神不起。身体的零件都衰老了。

这可是老爹第一次与我说这些话,这有点掏肺腑之言的味道,以前,他好像是头老公牛,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此刻他却一副茫然的力不从心的模样,这让我想安慰他几句。爸,您的零件还很好,我无视父亲那灰暗的脸色说,您还很精力旺盛。我想起一年前马副董私下对我说,你老爹经常吃补肾的药,我们不敢提醒他,你要你老爹少吃点那些东西,那是透支身体。我明白马副董的意思,他是说我老爹吃了那些药,好让自己变强大,从而让他的情妇或另外的什么女人欣赏他的强壮,但靠药物支撑起来的强壮,那是虚幻的,昙花一现的。我说:爸,您想多了,您还很好。

你以为我不清楚自己吗?老爹说,以前我能吃能睡,现在是既不能吃又不能睡,老了。从现在开始你得努力,公司的责任,你得慢慢接过去。

我老爹也就是五十六七岁,说老不老,说年轻当然也不年轻了。老爹的脸确实有些臃肿,有可能是那事干多了,肾亏所致,还可能是脑子用多了,脸上就没有了那种健康的色泽。我说:爸爸,您太谦虚了。中央领导干到七十几岁还在干呢。

我干到七十几岁,你干什么?老爹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不悦地扫我一眼,显然极不满意我。我干到六十岁就退休,你得挑起立达公司,而且必须干得更好。这是做父亲的我给你的重担,挑得起也要挑,挑不起也要挑。

这有点逼良为娼的味儿,我就是这种感觉。看来我老爹是一本正经的,他要我来扛大梁。我能扛吗?你还不如对着我胸口就是一枪。这么大一家公司,这么多人要找你汇报事情,要你拿主意,想想都可怕。我就想这样过,每天看看书看看报纸,听听音乐。我想起老爹前一向对我说,人一过了五十岁,日子就过得很快,一年一下子就过去了,似乎早一向才过的春节,转眼又过春节了。我瞧着老爹,我一想到自己要俨乎其然地发号施令,绷着脸向下属交代工作,就觉得没劲。老爹见我木讷地想着心思,不回答他的话,便不悦道: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听到了,不过我没想过这些事。

你没想过?

没想过。

你这个人有一点好,就是没有野心。当然,这也是你致命的弱点。

我一听到致命的弱点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白痴。现在这个白痴在父亲的逼迫下,就要走马上任了。我想起跛鳖千里那个成语。现在我这只跛了脚的王八,得扮成一匹马什么的了。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因为公司真不是我想干的,我还没准备好把自己奉献给立达集团公司。我还想画画、听音乐,看看报,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或者去哪里旅游,在阳光下发呆,在夜色下看星星;或者在家陪着母亲坐着,我妈很孤单很可怜,我愿意陪她坐着,什么都不干。她也不要我干什么,只要我陪着她她就高兴。我想到了拉着黄牛当马骑这句俗语,我没信心地说:既然您坚持,那我试试吧。

你这几年玩也玩够了。去了庐山、泰山、黄山、嵩山、九寨沟、西安、成都、北京、上海和深圳等等。该看的都看了,该玩的也都玩了。你该收心了,汉林。老爹严肃地瞪着我,脸上还是堆积着那么多疲倦,就像操坪上码着一堆堆砖一样。要玩,一世都玩不完。世界这么大,你玩得尽?过几天,公司里会进一台宝马,王总坐的那台公爵王就给你,你从今天起,升为总公司副总经理。我已经跟办公室的杨主任说了,明天你就跟杨主任学开车。你要认认真真学,这不能马虎的。

我老爹在两年前曾要给一辆桑塔纳轿车给我,但我嫌那是国产车没要。老爹当时听见我对别人说一辆国产车的话很生气,就把那辆桑塔纳给了立达水泥厂厂长使用,让那个厂长对我老爹更加感恩戴德和更加死心塌地卖命。我当时也有点后悔,因为那是一辆深灰色的新桑塔纳,车牌号子也很吉利,又是8又是6的。但想了想,又过去了。现在老爹又要给我车,这一次我接受了。

老爹说:你要认认真真学开车,要尊重老杨,他是你爸爸年轻时候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