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物欲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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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见他妈的美国

你那样喜欢美国?他简直不相信冯丽要去美国,他既不理解又充满嫉妒地瞧着他热爱的女人,为此他怒火万丈。我不准你去美国,美国有什么好?你又不是在中国混不下去!见他妈的美国。你莫跟我说美国!但他说过这些话后,他晓得他的这些话很苍白,就像一张薄薄的白纸在空中飘舞。这些诅咒在冯丽身上根本没发生作用。

冯丽脸上是一种冷淡的表情,她脸上再也没有“百媚”了,有的是一种冷漠。她身上那件浅灰色的衣服也反映出天上的一种冷光。太阳出来了,又进去了,进入了厚厚的云层。两人坐在烈士公园的树林里,四周全是绿绿的树木和草丛,还有兴高采烈的游客。游客缓缓走过去,或者悄悄走过来,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一下又匆匆过去了。他的心情很坏,他简直想把她掐死在草地上。他坚决的形容说:我不准你去美国。

你阻止不了我。她低着头说。我和你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一次见面?你就这么绝情?他的脸变得苍白了。

我要和罗伯特结婚了。冯丽说,眼睛望着一皮掉到草地上的枯叶。那是一片枯萎的樟树叶子。我爱上了罗伯特。

你爱那个一身毛的美国人?

冯丽小声说:我爱他。

汉林很急道:你未必真爱他?

他也很爱我。她说。

你是爱美国是不是?他这声恶狠狠的问话消失在树林里了。

冯丽把目光放在那片落叶上,不看他。他也把目光投射到那片落叶上。那片原本是绿青青的叶子现在已经成了一片枯黄的叶子。它已经走完了它的生命历程。一只蝴蝶飞到他们面前,扇动着漂亮的翅膀,落到一旁的一朵野花上。那是朵白花,蝴蝶落上去后,白花仿佛无力承受而摇曳不止。蝴蝶又扇动着翅膀飞开了。花还是花,但花的精髓也许被蝴蝶采走了。汉林见冯丽保持着沉默,你怎么不说话?

我已经说了,我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冯丽说,眼睛不看汉林,而是望着那边的几个游客,几个游客正在那儿照相。我本来不想来,但我还是来了。

我爱你,我比那个美国人更爱你!汉林强调自己的爱情,盯着她那张思索问题的脸蛋。她的额角上有一条青筋,那条弯曲的青筋在他眼里微微跳荡,血液正在那条青筋里奔涌。你以为美国真的很美吗?哪里都一样,亲爱的,哪里都是工作、吃饭、睡觉。不会有所谓更美好的生活等着你,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我是说真的亲爱的……他没把话说完就咽了回去,他感觉她太心不在焉了,她在自己的思维空间里,在那个空间里他已经没有位置了,犹如桌上的花瓶被人拿走了。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湿乎乎地粘在眼眶上。他用手背拭去泪水。他的泪水没有打动她,她反而一脸茫然的形容望着别处。那种茫然是一种无动于衷的茫然。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把一绺乌发绾到了耳后。他看见了他送给她的那条细细的金项练。这是那种十分细小的金项练。一年前,他们在上海旅游时,他为了讨好她,送她的。那天两人在南京路上逛着,走进一家珠宝首饰行,他买了这条项练。冯丽,我想问问你,你想让我痛苦死么?他绝望地说。

她不看他,说:你很快会忘记我的。

我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我不值得你这样爱我。因为我并没真正爱过你。

汉林觉得她这话说得极无情,难道她是把他当过度物?她应该爱过他,只是她的爱情被罗伯特掠走了。他想,强调说:我没想到你这么无情,我很后悔爱上你,这几年,你把我的感情都偷走了。真的,我很难过。

我自己都搞不清我怎么和你好上的。我晓得你爱我,她说,但我不爱你。

但是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没有别的女人。他简直是把这话吼出来的。

冯丽瞟他一眼,又迅速把脸扭开,把视线投在游客们身上。也许她这会儿正在憧憬将去美国的日子。那只蝴蝶又飞回来了,落在另一朵白花上,扇动着美丽的翅膀。他看了眼蝴蝶,又把目光抛到草地上,他看见了一只四脚蛇的尸体。四脚蛇的肚皮翻在上面,苍白的。四只小脚委缩着,很难看。它一定有过生龙活虎的时候,但现在它已同这片土地告别了。汉林偏过脸来盯着冯丽,他看见冯丽的脸色很平静,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似乎在乞求她的爱情,就像乞丐在向路人行乞。他忽然很恶心自己在她面前这么低贱,你越低贱,人家越不在乎你啊。他恨恨地骂了声,感到自己是一只空壳,内里没什么东西,也就不能吸引她。她仍然是那么庄重地坐着,那神情冷淡得神圣不可侵犯一般。他真想把她掐死,然后割腕自杀。他想,她选择在烈士公园见最后一面是对的,如果是在哪间房子里,我真的会杀了她。我们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

是的,请你理解我。

就是说你真的不爱我了?

她不回答他,而是继续盯着前面的草地。她身后的树林密密匝匝的,一派深沉和肃穆。一种草木的馥郁在他们身旁萦绕不息。他深深地吸口气,又深深地将那口气吐出来。你把金项练还给我,免得你丢也不是,戴也不是。

她举起双手弯到脖子后,从容地摘下了那条细细的金项练。金项练上有一个小坠子,坠子上镂着一个福字。她把项练交到他手上,项练上还带着她肌肤的体温。他三下两下把金项练扯断,直起身尽力向树林深处抛去,于是这条一千八百多元的金项练从他手中飞出去,散落在丛林里了。接着他憎恨地瞪她一眼,向前走去,这是他下了半天决心做出的举动,他先走,把她留在原地。他的大脑对他说走,你要用非常高傲的神气离开她。他心怦怦狂跳地走了一段路,走到林荫道上时又回转头张望,然而那片草地上已经没有她了,周围也看不见她。只有漠然的树林和漠然的草地,还有青蜒低飞。他奔回去寻找冯丽,先向西快步疾行,走了两百米,不见她的身影,又折回,大步向东奔去,也没看见她,再掉头,向南的方向跑去,快跑到公园的南大门时,仍不见冯丽那婀娜的丽影。他哭了,呜呜呜呜冯丽,我其实很爱你啊,呜呜呜呜求你不要抛弃我。

他又向公园的北大门奔去,他看见自己像一头猛兽样一路狂奔,边大叫:冯丽、冯丽、冯丽。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游客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奔到公园的北大门,那里也没有冯丽的身影。他实在没劲了,那股焦急的疯劲正在一点点泄去,他腿都颤抖了,但他仍不甘心。他想也许她仍在那片树林里躲着,就提一口气,又向他们刚才坐着的那片树林快步奔去。他满头大汗地跑来了,钻进树林时盼望冯丽就坐在树林的某一隅,但令他痛苦的是,这里也没有他心爱的冯丽。他很疲倦和软弱地弯下腰,绝望地坐到了草地上,低下头,呜呜呜呜地哭泣。他想死,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勇气活在世上了。那一刻嵌在他脑海里了,好像一个工匠把一幅画镂刻在铜板上一样。好几年过去了,他脑海里一直储藏着那片树林,那片草地和那些细小的野花。对于别人来说,那不算什么。那不过是烈士公园里的一片树林,对于他来说那是他伤痛的见证者。后来好几次有人邀他去烈士公园,他都拒绝了。这是他不想去面对伤痛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