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空气里夹着一股柚木的清香，还有白兰花的香气。太阳红通通的，悬在薄雾中，没有那种强烈的光泽，于是颇具诗意。码头上晨雾很大，但不是白茫茫一片的晨雾，而是那种袅袅升腾的白雾。河上白雾飘绕，对岸山林上也白雾升腾。大地一下子变得神秘了。汉林眯着一双眼睛出神地瞧着，他觉得这真好画水彩画，用画水彩画的技巧表现晨雾，绝了。可惜我没带画画的工具。汉林嘀咕道，这样的风景充满了诗的意味。
史斌在大学学水彩画的课程中，险些没及格。这个湘西蛮子既不懂诗，也不懂画，他不但掌握不好水彩画的技巧，就连透视知识也常常出错误，所以他对画画从来就很讨厌。他目中无物地说：走吧，有什么好看的。
史斌在汉林观望沿河两岸的风光时，已跑去租了一条机房船。他们打算去安江镇走走。这儿已是沅水了。水有些浑。此刻有些涨水的架式，但还没有涨到后来的那种情形。半个月后，这条看上去不是很宽广的河流发威了，将沿江两岸的房屋一幢幢冲垮，捣毁着各县的防洪大堤，将大片大片的村庄和农田吞没，至使上百万人无家可归，站在高处等待抢险的船只营救。这就是沅水，是三湘四水（湘、资、沅、醴）中的一条大河。沅水的两岸是村庄或山坡，已没多少树木，有的只是大片的草丛和灌木。虽然也是绿绿的，虽然也有生气，但没了丛林那种迷人的气势，也没了丛林那种神秘的诱惑力。半个月后，当沅江和资江发大水而造成几百万人无家可归时，汉林想到的是沅水两岸的山包，那一座座山包上的树木被砍伐殆尽，生态平衡的破坏至始水土流失，河床升高而年年涝灾。这是大自然对人类进行报复。索取与被索取是因果关系，一味的索取只会造成反抗。人与人也是这样，当你向某人不断地索取时，那个人会愤怒，即使他是你丈夫或妻子或你的儿女，也会愤怒。大自然充满神性，你不珍爱它，而是进一步地损毁它，蹂躏它，神会动怒，会报复贪得无厌的人类。这是没有道理的道理。
沅水在巫江镇往安江去的途中，并不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它在湖南的四条大河中排行老三。它发源于贵州，经湘西，弯弯绕绕地流向湘北的洞庭湖，流向长江，最终流入太平洋。在他打量沅水两岸时，史斌又对他说：上船，走吧。
两人上了船。
这是个一身黝黑的男人。也许是三十岁，也许四十岁。一张脸粗犷又结实，像沅水两岸的岩石。船在他的驾驭下径直在河中行驶，压迫着一个个浑浊的浪花。这片水域里，下面一定遍布着暗礁，产生了一片汹涌的急流和浊浪。船在这片浊浪上行驶，溅起了一片片凶猛的浪花，浪花拍打着船头，溅到了汉林身上。史斌说：这就是青浪滩。
水流很急，到处是漩涡。汉林观察道。
船驶过这片青浪滩，前面的水域便平缓且宽广了。两岸也是绿青青的，长满了竹林。竹子很高，满山遍野，青青翠翠。在六月的阳光下，在南风中摇晃着。犹如绿色波浪翻滚而去。有几棵古老的大树夹杂在竹林中，显得格处挺拔、苍翠。它们的叶子在风中颤栗，闪烁出一片片绿光。生命的本质意义就是存在，存在于整体中，但人没有整体概念。任何物体都是六面体，而人的视线最多只能看见三个面。另外三个面是人看不到的，那三个面等同于人的未来，未来是看不见的，所以人都是疯子和瞎子。这是汉林的爷爷说的。汉林想起爷爷，觉得爷爷说的是对的。太阳被乌云遮挡了有一会，接着又露出来，将阳光洒满了沅水两岸。
史斌递一支烟给汉林，又接着昨晚的谈话说：昨天吃晚饭时，那个姑娘那么漂亮，你怎么不搞她？你这鳖胆子太小了。
这话两人昨晚讨论过，汉林不承认自己胆小，尽管他确实有点害怕，但承认自己害怕那就无异于是向敌人投降。虽然史斌不是敌人，可是害怕却是男人的对立面，与胆怯和懦弱相连。我不是胆小，他重复昨晚的话说，我是没兴趣。
只有阳萎的男人才没这方面的兴趣。你如果不阳萎，你就是说卵话。史斌批评汉林说，出来不玩，等于没出来。我出来就是玩，所以我才出来。男人一出门，就同鸟放出笼子，不好好玩玩，那就白出来了。
你不要强求我。汉林望一眼史斌，这湘西汉子的脸上有意见，仿佛他昨天勇猛地干了件坏事，而他刘汉林没跟着他一起干坏事，于是他便有些瞧他不来似的。汉林望着史斌，他脸上瞧他不来的神气，比意见还似乎多出一层。由此汉林想起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句老话，如果是好朋友就必须同流合污，否则就不是好朋友。汉林想，什么荒唐理论？难道硬要同流合污才是好朋友？好朋友就要一起好一起坏？你如果吸毒我也要跟着吸毒？又想，史斌干了那事，心里有愧，觉得自己有坏男人之嫌，如果你是好人，那么坏人就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了。他笑笑，想史斌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当然，也许史斌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男子汉，而汉林在他眼里却是个前怕狼后怕虎的胆小鬼。汉林感到自己无法进入史斌的意识深处，但他能感觉到史斌脸上有谴责他的意思。
史斌指出说：你用不着摆出一种好的生活态度，我觉得什么东西都是假的。人生就是多一种体验，假如你以为你是在为谁生活，你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汉林想这湘西土匪教育起他来了，一心要把他变成与他一样的男人，当年在大学里时，这个湘西土匪是跟着他提草鞋的。你有你的生活准则，我有我的生活准则。
你的生活准则就是错过一切。史斌说，瞅一眼汉林，昨天你不就错过那姑娘了？我们是同学我才说这话，我们不是同学，我才不跟你说呢。
汉林大笑，谢谢谢谢了，也许吧，他说，不过，无所谓的。
你总是对一切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史斌说，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好像与别人就是不同一样。其实，男人活在世上，要快活，要主动和积极地玩，不玩白不玩啊，到老了玩不动了再想玩就迟了。再说，对于那些姑娘，其实一点客气都不要讲。你不要把她们当回事，我觉得你太把那些姑娘当回事了。人啊，不要把名节看得太高，那是假的，一张纸，一张奖状而已，贴在墙上，什么都不是。
汉林不知道这湘西汉子在说什么？说得乱七八糟的，好像他堂堂刘汉林是刚从小学校的门坎里迈出来的愣头青，就大笑，想一个人总是想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到他人头上，他怎么想你也应该怎么想，似乎那样才是真正的臭味相投。一张奖状而已？你啊，脑袋进水了。他答，点上支烟，吸一口。我要那张奖状干什么？贴在家里自己欣赏吗？他望着史斌，你以为我还是小学生？史斌，我做人比你挑剔，要有感觉，没感觉，再漂亮的女人我也没兴趣。他望了眼岸边的吊脚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