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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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已是薄暮时分,晚霞千里。

金水河畔波光粼粼,柳梢染了金红,万丝垂落。

两岸白墙黑瓦的房屋水墨画般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延伸到霞光的尽头。

华灯初上。盘了矮髻的妇人推开窗子喊话,饭菜的香气随着风过来,放风筝的孩子于是收了长线,呼啦啦的奔跑起来。街头摆摊的男人也挑了货担、推了盘车,收摊回家。

这座皇城如此的辉煌和太平。

程友廉在岸边磐石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身影映在水中,一如既往的沉稳和锐气。

可是这个时候,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气力已经如汴河水般远远流去了。

他记得当日邵博要他辞官归隐。

很多人都以为是争权夺势的结果,只有程友廉自己知道,邵博是希望他能远离可能会沾染的污名。数十年最风口浪尖的官场阅历,让邵博对于阴谋和危机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他那时便隐约猜到,元浚的皇位来得不清不白。总会迎来清算的那天。

元清势必是要回国复位的,到时候就算他不加追究,作为辅佐过元浚的“贰臣祸首”,内阁首辅也必然得引咎辞官。邵博不希望程友廉因此断送了前程,才会再次出山。

但是谁都不曾料到,元浚所谓的“不清不白”,竟是将所有人都拉上贼船。

如果元浚即位时,元清真的还在延州苦战,那么他们也是逼得元清走投无路的罪人。一旦元清复位,必然要全盘清算。

到时候就不止是内阁首辅引咎辞官这么简单了。

他人犹可,但邵博与高宦成却必得背着谋逆的罪名,被抄家问斩了。

但是他怎么能让元浚这种通敌叛国的罪人统御天下?

原来这就是投鼠忌器、无可奈何。

为官十余载,程友廉头一次觉得疲惫和肮脏。

夜色渐深,金水河中灯光交映。远远的响起了笙歌。

彩珠清好账,准备打烊,才发现不见了程友廉,随手掀开窗子,果然望见他坐在水边。

不可否认,她对程友廉有那么一点动心。

这个人聪明稳重、一心一意,那些俗套笨拙的追女孩子的办法,到了他手里就会变得朴素而经典,让人在不经意间就生出“可以依靠他”的柔弱感来。彩珠被人依赖惯了,遇到他才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是个女孩子。

但是她从一开始便压抑着萌动的情思。

——她并不是第一次恋爱,却是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喜欢叫做“不能碰”。

她恍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隔壁组那个****的混蛋始终没有向邵敏出手。

因为有些人爱了便是一辈子,陪玩不起限时爱情游戏。

若不能珍惜,便不该碰触。

但是这个微风吹拂的夜晚,她在灯火通明处望着黑暗里他寂寥的身影,恍然有种错乱了时空的迷茫。

邵敏与红玉总是说,程友廉之后,世间再无国士。

彩珠并不真的明白这个男人的修齐治平、家国天下。但是这个时候她忍不住就想,如果真是那样,他该多么孤单。

伙计已经在催她。彩珠随口应了一声,便起身往程友廉那边去了。

她在他身边坐下,河水静静的在脚边流淌。

柳枝轻摆,灯火摇曳。斜对岸的勾栏女探出身子,勾住了飘走的帕子。

彩珠握住了程友廉的手。

“天色不早,回庄子吧。”

程友廉愣了愣。

彩珠笑道:“再不回去,太夫人又要给狗娃扎耳洞了。”

程友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姜太夫人不知听哪个算命的说,元焘命贵,不好养活,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叫“狗娃”,一门心思给他扎了耳洞当女孩儿养。程友廉不能透露元焘的身世,但“狗娃”也是不敢叫的。被太夫人折腾的大把大把掉头发。

这么让人牙疼的事,他想起来,脸上也只透出微薄的无奈。

彩珠见他脸上有了血色,便不再调笑,“回庄子吧,西边又有人来,我新得了些消息,正要告诉你。”

正牌邵家小姐已经见过彩珠与红玉了。

但是似乎邵敏还委托了她一些事,她得去处理。如今又不见了踪影。

其实早在元浚给邵敏大办丧礼的时候,彩珠和红玉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她们冒险潜入了寿成殿,结果见到碧鸳,得知邵敏吃了休眠药,又被元清带去了希提。

她们把元焘抱出宫,正焦头烂额之际,收到了正牌邵敏发来的通讯请求,得知邵敏已经醒了过来,才堪堪的松了口气。

正牌邵敏在希提打探到不少事情,至少帖木儿就没有为他和元浚的交易保密。所以元清被俘的真相,彩珠早已经知道。

她跟程友廉相处这么久,大致也了解这个人的性情,知道他是个“不为己悲”,在仔细推敲推敲,也就想明白他心里犹豫的事了。

他们回到庄子的时候,正碰上红玉和钱大进在吵架。

自邵敏病了,红玉便再不管钱庄的事,一直跟着钱大进东奔西窜。

彩珠能看出来,钱大进早怀疑她们俩的来路,是故意折腾红玉,想从她身上入手,探出她们俩的底细来。

可惜红玉性格太跳脱了些,钱大进没把她套出来,反而被她绕了进去。

而且很不幸……似乎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前一阵子那个阴险的男人好像还在假装帮红玉追求程友廉,彩珠不太明白他这种事都能隐忍,到底会被什么挑起他的怒火。

彩珠有心去听听,却被程友廉若无其事挡住去路,“不是说有西边的消息吗?”

彩珠无奈道:“他们俩……”

程友廉皱眉道:“吵完就好,憋着才会出问题。”

彩珠还要去,忽然听到里屋“哇”的哭了起来,片刻后姜太夫人颠着元焘出来喊人。

彩珠和程友廉无奈对视,双双上前接手。

“他嘴巴太小了,连根手指头都塞不进去。”姜太夫人抱怨道,“我是喂不了他。土娃子,你来。”

彩珠忙上前接了,笑道:“我来吧。”

自程友廉抱了元焘回来,姜太夫人见了彩珠便总有讪讪的。听她开口,忙递过去。彩珠才拍了拍元焘,太夫人便笑道:“这孩子亲你。”

彩珠笑而不语,将他抱进屋里去了。

彩珠也是个不会哄孩子的,到底还是程友廉接了手。

他安静的给元焘换尿布,动作虽不很熟练,却看得出轻柔和小心。

彩珠在一旁看着,笑道:“你照顾过孩子?”

程友廉点了点头:“我有过一个女儿。”

彩珠道:“你对孩子一定很好。”

程友廉顿了顿,没有接话。

其实这些事彩珠是知道的。程友廉的夫人身子弱,却一直想给他生个儿子。但她的身子根本撑不住,怀第二胎的时候终于力竭去世了。

程友廉一直不肯纳妾,但他一个男人其实也照顾不了孱弱的女儿。小姑娘体质与她母亲一般,五岁上着了一次凉,一病小半年,最终没熬过那年冬天。

历史上,程友廉妻子死后,他终身没有再娶。三十五岁上他怀念亡妻写下的一词一文,彩珠还能背诵。去年冬天,词已有了红牙板唱。文未流出,想来也写了。

红玉说他“铁骨柔肠”,并非想当然耳。

只是他对亡妻情深,对她又是什么?

彩珠略有酸涩,却也很快释然——她当局者迷,并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开始追忆一段感情时,他实质上便已经走出了。

“对了,西边的消息……”她迅速转移话题,说道,“吉木萨那边剿灭马贼,又建了官市,似乎有意与中原互市。”

红玉与钱大进终于吵完了架。

因为钱大进大失风度的喊了出来,“我喜欢你。想跟你过一辈子。”

红玉瞪着眼睛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平静陈述道:“你只是想欺负我。”

钱大进扶着她的肩膀,有些咬牙切齿,“你真是……没心没肺,不识好歹。”

红玉甩开他的手,晕头转向的离他远点,被一把拉回来,一个踉跄摔到他怀里,不由有些恼,“我就是不识好歹。你别缠着我,我又不可能跟你过一辈子。”

“又是这种话……”钱大进愤恨道,“你就这么急着离开?”

“就算不急着离开,也不可能喜欢你,我又不是受虐狂……”

钱大进将她箍在怀里,堵住了她的嘴。

“我不是只会欺负你……”他的目光里有种溺死人的温柔。

他再次俯下身来的时候,红玉惊慌失措的抄起桌上的青花瓷瓶敲了下去。

望着她逃远的背影,钱大进捂住头上的伤口长长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就看看,你打算去什么神仙府第。”

天气回暖,春意渐浓。

希提的使节终于再次来到汴京,提出和谈事宜。

朝中迎接元清回京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不过半个月,九成朝臣都上了奏折。

人心思旧,何况元清不曾失去人心。

因此元浚早料到会有这种局面。

他当初也不曾想过要在皇位上久居。他原本打算,找到邵敏便自行退位,带她逃到南洋,找一处桃花源,平静的度过余生。

但他没想到,元清出征竟不声不响的带了邵敏去。

若他此刻退位,必然功亏一篑。

眼前局面他并不知该怎么应对,便找到高宦成。

高宦成沉思良久,说道:“太傅尚未表态——臣料想,他定然也是希望圣上回朝的。然而圣上回朝,并不意味着陛下就要退位。”

元浚略明白他的意思,却略觉茫然。

——他与元清,终于走到了你死我活的路上。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真的想要害元清。或许他潜意识里有让元清远远的死在希提的念头,但是若元清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却未必下得了狠心伤他。

“其实,当日不是陛下非要即位,是内阁怕希提胁持,硬将陛下推上位的。只要陛下记得这一点,太傅也不敢勉强。”高宦成又说。

元浚点了点头——邵博其实已经将身家与他绑在一起了,除非同归于尽,否则便只能共同富贵。他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邵博的奏折其实已经写好。

之所以没有递上去,是因为他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来自延州。信上钱修德反咬一口,指责他在元清苦拒希提大军时,于京城另立新君,致使元清束手就擒。

而第二封信是元浚写的,虽然没有落款,但邵博还认得出他的笔迹与印玺。

这封信是写给希提左相叙伦帖木儿的。所商讨的,竟是用广袤丰州滩换一个人的回归。

这半年来他所怀疑的一切终于得到了完整的答案。

他明白自己所面临的,是怎样鲜血淋漓的选择。

邵博召来自己儿子们,平静的命令他们即刻离开汴京,隐姓埋名。他们虽狐疑不解,却一贯不敢质疑邵博的威权,很快便上了路。

而后邵博清点了家中财物,命家眷带上仆役随老太君回乡。

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拿出自己的奏折,静静的读完、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