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回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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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天晚上韩总没提约玲姐来下棋的事,让我放松不少。在送我回去的路上,林秘书却告诉我一个让我有点紧张的消息。公司决定抽调一批人去做销售员,名单中有我,地点可以挑,可以在北京本地,也可以去外地分公司,还可以拒绝不去做销售。正式谈话等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出差回来。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想不出为什么让我去做销售员。林秘书点点头,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在这样的公司里,说我是一枚棋子都抬举了我。我笑了笑,问林秘书怎么看。林秘书显得有些为难,她下车陪我在河边走了几步,朝河水中闪烁的光影望了一会,才说:“这事儿还真看不出什么,犯了错误的,让他去做销售员,要提拔的,也让他去做销售员。”我没说话,幽暗中看不出河水在流还是没有流,有点臭味。

4年又4个月后,林秘书从她站着的地方下了水,一台沉重的电脑显示器吊在她脖子上。爱已离她而去,她不想独自活着受苦。她朝午夜的河心走过去,大约十几步后,她解开缠在脖子上的电源线扔下显示器走了回来。她实在忍受不了河水的臭气,趴在岸边的石阶上呕吐起来。

林秘书走后,我又沿着河走了一会,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回去躺在床上,抓了一晚上脑袋,还是没抓出个主意来。早晨上班,看见公司里有一批人像我一样恍惚。午餐后,看见另一批人聚在食堂背后的小树林里,沉重悲愤,有点要谋反的意思。不用说,上了销售员名单的也有他们。

如果不是拿准了要被提拔,在公司总部,几乎没有人愿意放下熟悉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去做销售员。销售员基本工资低,主要靠提成,通信系统的单子一般比较大,小单扣掉交通费等费用几乎没有利,几个月做不成一笔是常事。当然也有人做上了瘾,后来不肯回头做设计这一块。

我又一次面临比较大的选择,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觉。20岁出头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经事,一件事情带到了床上,差不多就是在床上撒了一把棋子,硌得人找不着入睡的姿势。有几次想爬起来给玲姐打电话,都忍住了。我知道,给她打电话肯定会弄得她也睡不好觉,说到最后,却又未必听她的。

玲姐和我没有继续辩论,完全是因为晚报上刊登了一条新闻:一个刚上大学的男孩爱上了一个比他大12岁的女人,那个女人许诺男孩拿到博士学位后,就跟男孩在一起。男孩发奋读书,拿着博士学位证书去找女人时,女人还是不肯跟男孩在一起,男孩爬上了一座电视发射塔跳了下去。文章倒数第二段写道:“还没到塔顶,男孩停住了,拿出证书和博士帽撕碎,抛向空中……男孩比那些碎片先落地。”看到这条新闻后,玲姐好一会儿不说话,直到从震动中慢慢平静下来,才表示读不读研随便我。

她那么一说,我有一些欣慰,又隐隐有一些失望。有几秒钟,我倒宁愿她说:“你去拿个博士回来,我们就在一起,我决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说话不算话的。”如果她这样说,我后来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去不去做销售员的烦恼了。但那几秒钟过后,我又很高兴她从来都没说过那一类话。就算是好意,那一类话中也有让人自卑的含义,至少让人忍不住联想和感觉到推委。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爱情发生,每天都有爱情结束,缘生缘灭,缘来缘去,我当然没有道理固执地将博士的结局与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处境,决定还是工作。我需要自立,需要按我的想象继续我和玲姐的故事。虽然青春期的迷狂是相同的,愿望和忧虑也相差无几,但那时我一直非常乐观的相信,我和博士会有非常不同的故事。

星期天,玲姐要我陪她逛商场,我没精打采的跟在她后面。我心里还装着去不去做销售员的事。我本该很新鲜的,我们有两年多没有一起逛商场了。刚认识的那一阵子逛过几次,后来,她不肯跟我一起去。这会儿她怎么突然来兴致了?乘自动扶梯上楼,我看见男装从她的手指尖无穷无尽地流过去,才意识到她是要给我买衣服。

我有不少衣服是她给我买的,这次亲耳听见她流畅地报出我的肩宽、腰围和腿长,心里一阵阵温暖和感动。这几年我每次过生日,她都要让我焕然一新。过19岁生日时,我不肯要她买衣服,还小小地激动了一下。后来两次过生日我也就懒得激动了,反正拗不过她。这一天离我22岁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恍惚中我却有一种过生日的感觉。

工作后,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条项链,没想到她会不高兴,弄得我也有一点不高兴了。我们闷了好几分钟。我陡然问她:我不能把第一次献出去,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献出去也不行啊? 她当场楞在了那儿,过了好久才一声接一声地叹气。那一阵子我说话没轻重,有时候冒一句出来,搁在谁心里都是那么咚地一下。 现在有时候我还有这样的毛病。我记得当天下午她就跑了出去,给我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回来。打这以后,只要我给她买了什么东西,她必定买更贵重的东西送给我,弄得我后来什么也不敢给她买。

在男装商场转了两圈,我忽然感觉她有点不对劲,她走得太慢了,仿佛每一件男装都伸出袖子在拉扯她,不放她走过。她脸上有些离愁别绪一样的表情。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影响了她,打起精神逗了她几句,她也打起精神笑一笑。没多久,还是那副不对劲的样子。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一天,在玲姐为我找女朋友的时间表上,差不多已进入第二阶段。照她的设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从此以后跟我一起买衣服的应该是许可佳了。

现在回过头想想这一天买衣服的情景,我真有点难过。我的样子太没肝没肺了。当时,见她走得那么慢,我有一点心急,她每拿起一件衣服在我身上比划,我都要说好好好,就这件吧。她有时候摇一摇头,有时候说试一试。

不知道试了多少件衣服,还是没有令她满意的。有时候她会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望着试衣镜里我和她并肩站着的样子,让我弄不清她是在看人,还是在看衣服。我碰一碰她,她才轻轻地啊一声,拉着我走开。下一次再试衣服,还是这样。这一天男装层差不多每一块试衣镜里,都留下过我们肩膀挨着肩膀的身影。

终于挑上一件衣服了,她给我穿上。我从镜子里看着她。她绕着我,转来转去,然后站住,又朝镜子里望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说还行,还得再挑一件。她的精神好像一下子好起来了。

我一直有点怀疑商场混浊的空气里,含有什么带性别歧视的化学物质,不然为什么男的会越转越没劲,女的越转越来劲呢?当然我说的是大部分男的和绝大部分女的。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希望早点买完东西离开,她却还是那样慢悠悠地走着,脑袋转来转去,看了左边看右边,看了右边看左边,还不时停下来,摸摸一件上衣的领子、扣子、衬里,试试一条裤子的拉链。

总算是买完衣服了,她又往鞋帽间那边走,又是挑来挑去。挑好久,才蹲下来帮我穿上一双新买的皮鞋,还重新穿一次鞋带。弄得我感觉自己像个第一次去上学的孩子一样。

我嫌她系得太慢,说还是我来吧。

我说:“没有呀。”

她说:“我觉得你好像有事,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说:“真的没事。”

她看了看我。我干咳了一下,抬头、挺胸、微笑。她说:“好吧,现在我相信了。没事就再转转吧,才刚刚进来呢。”

这也跟以前不一样。以前,她发现我心里有事,肯定会问到底。这次,她肯定发现了我心里有事。还有,以前她看出我不情愿转了,即使她正上劲,也会说她累了,主动提出离开。 但这些不对劲,当时都被我忽视了。我真是太粗心了,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来,一个年长女子跟一个年轻男孩在一起,年长女子付出和忍受的时候的确容易多一些。除了年轻外,也许我能为自己辩解的,就只能说是那个做不做销售员的事当时把我搅晕了头。

那件事的确让我心神不定。我们再次回到男装层转悠的时候,我还在分析,在推理。我犯错误了?连着几个晚上,我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扫描着,也没检查出一个能摆到公司会议桌上去的错误。要提拔我?这个自知我应该还是有的:资历太浅,又无重大贡献。那么,是谁又是什么原因要折腾我?可能是韩总,也可能是韩总的对头。就算是韩总,什么意图还是不明白。这事儿要是搁在棋盘上就好了,一切都明摆出来,看看全局,就能大致明白对方每走一步的目的,至少自以为明白。可是,在公司里,我位置太低,视野太有限。

再一次从镜子里看见我和玲姐并肩站在一起时,我忽然想到,没准这事跟玲姐有关系。韩总曾几次要我约玲姐下棋,我都没有明确回话。

也许,我应该跟玲姐谈谈这件事?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就像一把火升起来了,烤得我的脸发烫。压下去,它又升起来。

终于从商场里走了出来。快分手的时候,玲姐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上次在电话里说的事,嗯,也不知道你后来约许可佳没有?”

我心里跳了一下,知道她说的是我在垃圾站背后给她打电话的事。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当时在编鬼话?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拱了拱,要冒出头来。

我说:“没有。”

“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老让女孩子主动,多不好。”

“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她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不是跟她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我会说什么?要说什么你自己给她打电话好了,别指望我会传话。”

她一直在笑着。

我松了口气,看来她还没跟许可佳谈起过这事。公交车来了。我的心跳又一点一点加快。销售员。韩总。下棋。羞耻。这几个词像青蛙一样在舌头上蹦来蹦去。

玲姐朝公交车走过去的时候,我拉了她一下。

我说:“有空的时候……我会给许可佳打电话的。”

阳光下,她好像很开心,笑了一下。攀上车门,还回过头笑了一下。

说不清为什么,看见她挤公交车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