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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爱的悲伤(2)

无法悲伤

1

关于R的形象越来越模糊,原来记得清清楚楚,微笑时酒涡的位置都确切,还有白皙的脖子上那块梅花状小疤的冷色和暖色。后来我流浪南国,头发剃了一茬又一茬,我慢慢地模糊了记忆。R终于淡成了一个影子,只依稀记得她戴着幅眼镜,眼镜框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我在心里斗争了很久,最后确定是无框眼镜之后我开始诅咒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苯,罚自己少吃了一顿面条。

和R一起走过了四年多的时光,四年多来她的手随时能搁在我的手掌心,现在想起来,象是上辈子的事了。醒过来,记忆的斧头已烂成朽木。四年多浓缩成四天多甚至四秒多,稍纵即逝只是瞬间的痛。不久便麻木了,我向隅沉默,咬穿了指角努力地遥想R的模样,最后都已失败告终。又一场雪飘落了,我在雪中疯狂地奔跑,洁白的雪漂白不了灰色的耻辱。R在记忆的消逝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顺理成章的惩罚。我因此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自虐狂。我总幻想着一场大雪可以拯救自己。雪终于下了,我如旧。我知道自己在悲哀的湖中越沉越深,已深入情感的污泥。没有了最初的纯真,谁教我温暖如春?

洇满水气的玻璃上,我一遍遍划着她的名字。

雪粒已变成了雪片,簌簌雪声是岁月的喘息,让我情不自禁想起若干年前一个温柔的情节。这只能庸人自扰般地徒增烦恼,面对雪花,我睁大眼睛,却捂住耳朵。

2

在有关北京冬天的记忆里,每天黄昏降临,我都裹紧了那件黑色大衣蜷缩在总参地下室小屋的一角。小屋只有棺材大小,搁得下一只小木桌和一只凳子。那时我身材瘦小,勉强可以挤进去,挤进去便有了活死人的感觉,当夜全部进入正题时,我似乎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气温下降,没有炉火。风顺着玻璃缝蛇一般吐着冷冷的信子。我把脑袋缩进藏污纳垢的大衣领子里,任凭风中的铁门咣咣响着。当脚变得越来越麻木,知觉几乎找不到的时候,我会突然想起那个小屋。那是真实而温馨的居住地。如果有心灵感应,如果有最后的默契,在山海关内、太行脚畔,肯定会有一个叫R的女孩听到1998年一间小屋火苗的歌唱。如果她此刻也走在雪中,一定还能感到那纯洁的温暖。

但都只是假想了,当一切都陌生的时候,熟悉以前的岁月只能叫我们失落。于是我孤独地守在黑夜里,尽管把目光全归纳在现实的视线内。

对面的楼梯永远是黑黢黢的,偶尔见一两个披着被子的装修工人裹住下身住厕所窜。雪落下来总算有了亮色。但我始终不敢走上楼梯。据说楼梯的栏杆上曾吊死过一个异乡人,这个已成为历史的传说仍让我心有余悸。深夜,我睁大眼睛,在惊恐中希望有所发现,却至始至终未能如愿。当孤独一阵阵袭来,我宁愿一觉醒来,门被推开,那个逝去的故人已站在面前。他问我你孤独吗?我点点头,他说我也一样,他坐下来,舌头吧嗒着象面鲜红的旗帜,喋喋不休向我叙述他的寂寞。当曦光初现,他一惊,说我要走了,这里人性复杂,看见我会造谣。他消逝的时候,我看见他仍穿着灰白相间的工作服,斑马纹在月光下格外明显。

幻觉消逝,我悚然惊醒,只有风。

打了个寒颤,我又想起记忆中那遥远而温暖的小屋了。

3

隔着长长的距离,越过一条条屋脊。我仍可以看见远处小楼尖尖的楼顶。楼顶已经披了层雪,掩盖住了下面错落有致的小红瓦。恍忽中,我似乎又赤着背,在北方炎热的阳光下攀上了楼盖。拿起小铲儿铲起灰浆,一块块镶着小红瓦,很快我就洇没在一片瓦红中。我是瓦红的湖中挣扎着的一条鱼。渴望能跳过命运的龙门。重新成为一条大蛟龙。于是,整整一个夏天,我在阳光中变成了一块黑炭,却不忘苦苦守望冬天的梦想。那时,阳光变成了雪片在眼前飞舞,舞姿潇洒得让我忘却了所有的忧伤。有一次在强烈的阳光中我终于神经质踏空了脚下的跳板,如果不是抓的牢,我肯定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冬天。但付出的代价是腿被钉子剐破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和瓦红融在一起,谁都不知道那天我把阳光幻化成了R妩媚的微笑。

那个晚上,我为自己走不出往事而懊丧。我拼命把自己泡在汗水里但无济于事。我不得不在瓦红中偷偷哭泣。这是暑期中无人知晓的一个情节,却让我珍藏到现在。当冬天真的到来时,回首往事一片苍茫,昔日那栋小楼的楼顶已被雪掩盖,没有人知道,发源于红瓦的故事源渊流长。线条勾勒到了另一个世纪。那曾溅有我鲜血的瓦片还在吗?多少年以后,我还能不能登上楼顶寻找往事的遗痕,也翻找一下那错乱的记忆。

世界一片沉寂。

我搓了搓被冻得麻木的双手,望雪。

雪依然在飘,前段时间写了篇《渴望下雪》,投给一家晚报,却没有发表,现在,这纯洁的精灵在想象中飘然而至,也算了结了我的一桩心愿。

倚着楼栏,顺手撷一片雪花在掌心,它在温暖的掌心中停留了三分之一秒,便化了,吹一段口琴,穿不透这茫茫雪季,当最后一个音符滑落在地面,这时——

你在哪里?

4

如果她同意,我宁愿把雪看成是爱情的碎片。

这似乎是一个残酷的比喻,在一沓厚厚的情书里我把每一个情感的细节都描绘得活灵活现,现在变得越来越没有灵气了。没有灵气是一堵心里的大墙在耍怪,爱情的灰烬和雪便同日而语。

1998年情人节,在新年的爆竹声中,我拿着一枝玫瑰献给R。

在柏油路上我和她信马由缰循西走,经过一条小路又一条小路,我们摸索着前进。这个城市刚落下了一场雪。我们走得很慢,冬季在脚下呻吟,玫瑰在R纤长的手心绽放着芳香,真想就那样走下去,静悄悄地走一辈子,一切喧嚣都不存在了,只有两颗年青的心灵碰撞的初恋的颤音。

终于走得没有路了,在一片落寞的白杨林里,我们驻足,已经到了城市的边缘。我看见R红润的腮上挂满了幸福的微笑。情人节,我觉得自己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多少年以后,我已记不清那个上午我和她倾诉了什么,想起1997年的情人节,记忆的开阔地只有那披满雪花的杨树林,她的微笑和那枝鲜艳的玫瑰相映成趣。

1999年的夏天,我又重新走在那条似曾相识的小路上,当时的我已成为一个爱情避难者,走到这条路上便触着了一根敏感的神经,一个面孔在脑海中闪了一下便消逝了。于时,悲情上演。

我的1997年的情人节,是我一生中拥有最纯洁情感的年少时光,从那以后,我开始形影单只走在孤独路上。所有美好的往事都圈在了悲哀的花环里。隔着长长的时空距离,我再也不能亲近玫瑰和R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啊!

5

流浪岁月的第一个冬天是在北京海淀区一个叫翠微路的地方度过的。

感知冬天来临是因为看到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高高的天窗边凌空飞舞。寒气逼人中我觉得孤独在我身边转悠,赶不走,我的思绪随着雪花飘扬。馒头和咸菜喂着干瘪的思维,我已没有太多的力气回忆一个人,在变着花样往前走的日子里,我只渴望能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出去兜兜风,能再度行走在雪地上使脆弱的灵魂得以片刻的宁静。

终于有一天如愿以偿。

我看见了篮球场上厚厚的积雪,冷气上升,刚理的短发让头皮冷嗖嗖的。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情绪。在没有人理会我的当儿,我偷偷地跪在了地上。我梦想在太阳出来前和雪一起融化。生命不再,爱也会被时间的车轮碾得粉碎。但我始终没有撒豆成兵的神通,仍要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回到狭窄的小屋,我抓把雪藏在袖管里,我呵护着这冬天的精灵,生怕它瞬刻消逝。但它依然还是没能领会到我如火似荼的热情,神秘地消逝了,袖管留下一片潮湿。

我和民工一样踱到厕所,在哗哗的洗手间痛哭失声,坚强被滂沱的泪水几乎冲垮,透过高高的小天窗,我看见了雪光明亮了夜色却照不到我已没有暖色的心灵,我灵魂在风中颤悸,怎么也收拢不住忧伤。

那段时间我总梦见在雪地上拉着R疯跑,无休无止地疯跑,雪扬起一阵阵高高的烟雾,那是岁月的尘埃,我叫它情感的灰烬,白色的令人悲痛欲绝的灰烬,象征着无法悲伤。

眼镜

她取下眼镜,用条花格的手帕细细的擦,象古玩店主人在擦试一件隔年的古器。紫色的眼镜片闪着忧伤而沉默的光芒,以它特有的穿透力笼罩着我整个梦境。这个情节在初夏浮躁的梦中一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如初春解冻的源远流长的河流,以致我不得不从心灵的废墟上掂起脚跟,仰望一下那些已经成为往事扉页的一个个凌乱的生活情节。

如果不是那副眼镜,我永远不会注意到她,正因为她眼镜片后的目光美丽而孤傲,使我的年青马上富有戏剧性和挑战性。她是那种一般不太引人注目,但是触着了她眼神里的灵光就注定再也跑不掉的女孩,美丽的是那贵族般忧伤的气质,高贵与典雅却往往恰到好处地从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有天我突然有一种荒唐的臆想,猜测摘下眼镜的她是否黯然失色,光华不再,这种脱离现实轨道却又充满青春冲动的想象让我彻夜难眠,以致于我做梦时都在猜她摘掉眼镜之后会是一番什么样子。

于是,那段大学时代最爱叛逆而天马行空的季节,在校园的阵阵桃花香中,我一直在渴望她能摘下眼镜,好使我看到那双躲在眼镜片后神秘而让人欲罢不能的眼神。直到有一天,当我发现自己再也收不回原本有些恶作剧的目光时,我才明白,也许自己臆想的事情的结局要改变些什么了。

她走路依然那么高傲,充满了自信和少女的矜持。我固守着自己心灵的最后一块阵地和可怜男子汉最后一点尊严,但是那么隐秘的渴望却越来越强,我甚至能从自己晦涩的字里行间找到她飘忽的影子,象散乱的纸张雪片一样充满我的世界,血液里也澎湃着一种久违的激情,那种激情使整个世界变了一幅样子,诗歌无处不在,音乐无处不响,我真的走不出眼镜片后的那碧波荡漾的湖水了。

一次很好的机会,校园开运动会,她也参加了四百米赛跑,很多人都劝她取下眼镜,她却说“NO”,用一条红丝带把镜架从后脑勺上牢牢系上,比赛结束,她拿了亚军,汗从她大理石般的额头往下淌,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转过身,迅速地擦了下镜片,等我没反应过来已经稳稳当当地戴上。我心里充满了骄傲也充满了遗憾,摘下眼镜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鬼使神差,我们竟然恋爱了,在初恋的桃树林,她粉红色的脸庞和桃花一起灿烂,眼镜后那原有的高傲和忧伤的目光化作了水一样的柔情。我们在阳光月光下真诚地恋爱着,但因为心里有个结,我总是渴望能让自己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真诚而真实地相逢,那个月亮的晚上,我说,请让我看看你眼镜片后的世界吧,她却执着的转过身说“NO”,热情冷却,心灵似乎有了层膜,我为什么不能实实在在地走进她那个真实的世界呢?没有标准答案,我只能带着一份怅然望着眼前这位戴着眼镜的美丽的女孩,让我的初恋有了一角缺憾。

相爱四年,我一直未能如愿以偿看到一个真实的她,那是一个颠倒的世界,因为感情的倾情付出而使日子的感性多于理性。我也逐渐接纳了她的全部,包括那象征她生活一部份的眼镜,有一天她同我商议要换掉那幅黑边眼镜,换上刚流行的无框金丝镜子。我说还是现在的样子好看,换了我不习惯,你现在的眼镜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它不再是单纯一个饰物,而是我们恋爱的图腾,她微笑着接纳了我的建议,那幅眼镜一直戴到大学毕业。

离开校园的那天,我依然是城市边缘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望着外面音乐系的学生弹着一首又一首伤感的曲子,我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点依赖,一间间宽敞明亮的教学楼和宿舍只是房子,没有温馨的家的概念。所有的理想和浪漫却被严酷的现实肢解,离别的悲伤中我们再找不到才子佳人的默契,你留在这个城市吧,她说,我陪你相濡以沫。我淡然一笑,看她扭过头后,用一条很素雅的方格手帕细细地擦拭着那幅眼镜。如同古董商擦拭她美丽而珍贵的器皿。我已经对这个优雅而忧伤的动作刻骨铭心,我却再没有从前的激情去细细地仰望她摘下眼镜之后的样子,仲夏的风里带着燃烧着的浮躁的心房,我们是两丛时聚时散的浮萍。多少年后,我依然对那个圣女般的姿势,那优美的擦镜动作使我感到那幅眼镜和太阳一样刺眼绚烂,一直明彻我孤单却执着的信念。当我的生活支离破碎有时只能靠怀旧来喂养干疤的精神时,我总回忆那双生来就是创造温柔和灵感的手,延续着我的梦想包括我的文字,那幅眼镜片上贮存着的光芒,永远是我笔尖上灵性的张扬和美好人性的大释放。

命中注定有一次生命的劫难,在噩运中我又闪着一次又一次命运无情的撞击。缘是不能强求的,有意地制造,只能是呆板而没有生气的假山和盆景。不管怎么样,当手伸出去,触到的是苍凉时,岁月的潮水便无情地淹过我青春的躯体,再也不会续上那段青春最美的日子了,一如一首完整的曲子,弦断了即使重新续上也找不到最初的和谐和默契,我不得不顺水飘流,在每一个风吹雨打的夜晚,看夜色染得世界一片苍桑。

那天我梦见她,依是那样高贵而温雅,她说,你不是要看我的本来面目吗?我给你看,她摘下眼镜,我却发现自己视线一片苍茫,我使劲撑自己的眼睛,整个世界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似乎只有铺天盖地凋零的花瓣,覆盖了我的整个世界。

醒来,看见的只是日光里被风吹动的潮湿的衣裳,让雨****成一团灰色的阴霾。

想起梦中的情节,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