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节节的青春 没有开花的丝发盘着 小路上的石子 露水霜花雪花 都浣洗了远方的旅途 真的不问过去不问未来 不问对错的失与得的匆匆 门前的蚂蚁坐在石头上 暖阳泄露着温暖的话语 落在织就的毛衣上 经纬错落着花样的环绕 生活是这一点那一点 还在冷风中盛放的菊花 呼兰河已经冷了吗 芦苇花开满白桦林的缝隙 忽忽的风吹着浅冷的雾气 我的故乡 我还没有长大的指甲上的花朵 还有蝴蝶蜜蜂赶来 在祖父的后花园 装进那顶草帽 还跳动着我唱诗的喉咙 房屋被我喊塌了那些沉闷 蓝天震落下一片一片 是这土地上的二人转的手帕 托着祖母的房间里 那些我向往的 古香古色的镂空花菱
——萧红《我的呼兰河》
隔着岁月,旧事是一首曲。很遥远很遥远的远方,存在一个真正的桃源。仲夏,大地被淡紫色包裹。那是桔梗开出的淡紫色花朵,小而纷乱的花朵大片大片地霸占着世界。偶尔可以看到树,稀疏地插在田边,看上去,它们已经很老了,有一条田间的小路,蜿蜒地穿梭于树下。那里就是她的故乡,遥远、苍凉的中国北方小城。她生于1911年的端午节,这是个独特的日子,在祭奠一个伟人时她出生了。母亲为她裹上了襁褓后将她放在了一旁,她对着母亲微微一笑,婴儿的笑极是可爱。以一杯水的单纯,笑对全世界的复杂,她用了一生来实现这句话。父亲给她取了秀环这个名字,等到她上学的时候,祖父为她改了名字,从此她就叫张乃莹。记忆里,父亲的手苍白而冰冷,他冰冷的眼镜下面永远是嘲讽的目光。这冰冷让她害怕,她是个爱笑的女孩,她需要的是温暖、很多很多温暖。她常常在梦里梦见父亲,梦见在某个晴朗的春日里,她的一只手抓着风车,一只手牵着父亲。他们走在故乡的土路上,身后,是开着紫色花朵的大片桔梗地。可那只是梦,梦醒来了她依旧要面对父亲的冷脸。她是怕父亲的,这害怕是源于父亲无缘无故的打骂,多年后,她是这样评价父亲的: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为着这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匹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吵。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萧红《永远的憧憬和追求》)
母亲不爱她,母亲过世后,后母更是视她如空气一样,这个家中唯一爱她的便只有祖父了。祖父已经老了,他松弛的皮肤在微微一笑时会皱起层层叠叠的皱纹。小小的她喜欢祖父的笑纹,她喜欢看着他的笑纹从嘴角荡起一直扩散到眼角。祖父是慈和的,在她每次挨打后,他都会轻轻地拍着她的头:“别怕,我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别怕,我永远都在你的身边。是的,直到小学毕业前,祖父都在身边守护着她,他是她的天使。生命很短很短,短到有了限制。祖父的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斗不过时间。他常常在讲话时忘记要说的事情,他叫她写信给三姑,可那时,她的姑母已经过世五年。祖父陷入了一个孤独的世界里,这世界里有错综复杂的过去,这些过去是一道难以解开的数学题,祖父用他最后的力气试图解开死神写给他的谜题。他爱她,每时每刻都在爱着。直到她去另一个世界见他的那一刻,她都记得他对她的点滴之爱。夜间不敢到厕所去,她对后母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冬天,祖父已经睡下,赤着脚,开着纽扣跟她到外面茅厕去。
小学毕业时,她十三岁。张家还是开放的,愿意供她去读书的,多少人家的女儿是不许识字的。可同样,父亲也是苛刻的,认定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嘛,最大的作用只是养儿育女、相夫教子,读书又能有什么出路呢?张家在呼兰河是大户人家,自然要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既然是门当户对,也就用不着女人出去干活养活一家子人。所以,小学毕业那年,她的学业就没了下文。
不但没有升学的迹象,反而将她留在家里的迹象越来越重了。女红在她的面前铺开,可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那天,父亲站在祖父的小花园里,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阳光温热,父亲的脸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惨白。他的眼镜被折射出了五彩的光芒,遥远地看去像是天上的虹令人眩晕。
她停了下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静等着眩晕慢慢退去。
每次见到父亲,她都会有这样的眩晕感觉。说不上为什么,也许仅仅是害怕。
再次睁开眼睛,父亲躲在了阴影下。他遥不可及,是梦里河边的鬼魅。
垂着头蹑手蹑脚的,她几乎是挪着脚步靠近父亲的。越是靠近他,越是害怕,最可气的是,又想起了红楼梦里的那段话,贾政看到宝玉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生气。
好不容易凑到了父亲的面前,她小心地控制着呼吸。
父亲盯着她,那眼神令她不寒而栗。
她又垂下了头,盯着自己的大脚。
喉咙发紧, 嘴唇干裂,手心里冒出了冷汗。她轻轻抬起下巴,用眼角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随后,她抿住了嘴,迅速用舌头舔湿嘴唇。而后,她猛地一吸气,一股气流顺着气管上涌,冲破声带顺着牙缝子挤了出来。
“啊。”
父亲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仿佛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个哑巴,目光里怜悯而嫌弃。
父亲又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祖父的菜园子。
她的脸红了,在父亲转过头去的那一刻。眼泪冲入了眼眶,她责怪自己太不争气。于是,她再次提气,一阵子微弱的声音从她的声带里冒了出来。
“爹!”
父亲没有回头,并非他耳背,而是他无法捕捉到她比蚊子还小的声音。
“爹!”
终于回了头,父亲的第一瞥目光里就是责备。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父亲比狼还可怕。
“干啥?”父亲没好气地问。
她一个哆嗦,眼睛里的泪水差点就掉出来。
“爹,”她颤抖着声音犹犹豫豫地说,“爹,我的同学们都去上中学了。”
“哦。”父亲转过头,极不尽情理地回了一句。
她急忙舔了舔嘴唇,看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爹,我也想去。”
“不行!”父亲一句话就否定了她的梦。
“爹!”她急了。
“我说不行就不行!”父亲说。
她真急了,一下子扯住了父亲的衣袖。
“爹,你让我上学吧,求你了!”
父亲猛然一甩衣袖,“啪”的一下,她得到了一个耳光。“上什么上,在家待着。”父亲盛怒。
她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父亲,她下意识地捂住了疼痛的半边脸。
“我就是要读书!”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让她冲着父亲猛然大喊。父亲的手立即抬起,可停在半空却没落下。她下意识地躲开,却又猛地一咬厚厚的嘴唇,仰着脸迎上。“我要读书!”她喊。“啪……”一只沉重的巴掌终于落了下来。
“再说我打死你!”父亲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愤怒的红晕。
她索性松开了捂着脸的手,一跺脚,冲着父亲大喊:“就是要读书!要读书!” 父亲举起手冲着她又甩了过去,她猛然一闭眼,也不躲开,要硬生生地吃他的耳光。怕是她心里也在想,你干脆打死我吧。突然,她的手臂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拉住,她顺着那只手的力量往后退,她睁开了眼睛。
是祖父拉开了她。祖父看着父亲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她要上学,你要她去就是了,我家又不差那点钱。”
父亲急了,急躁的父亲涨红了脸,冲着祖父急躁地说:“爹,你懂什么!中学在哈尔滨,你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远?再说,那学校里男男女女都有,搞出了什么事端怎么办?到时候,你要她如何嫁人?” “我不嫁人!”一旁的她冲着父亲就喊。
那凶悍的手再次抬起,祖父将她拖到了身后。“再商量!你先回去,先回去!” 祖父正色对父亲说。
盛怒的父亲气得说不出话,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站在祖父身后的她垂下了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了下来。
眼泪赠予学堂与同窗,她怕是回不去了。
就好像她的学业一样,短暂得令人吃惊。
才不过几年而已,还没有真正地享受到知识的乐趣就要回家混吃等死了。学校肮脏的厕所,肥硕的蛆虫在夏天的温热中明目张胆地爬过女学生的脚面,每每此时,总能听到尖叫声。日子久了,学校里就开始盛传厕所闹鬼的事儿。
学校里也种了几棵树,每到夏天,总会有晒晕了的天牛掉在女学生的头发里。那又能换得一阵的尖叫。
每每考完试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好友聚在一起攀比分数。大家都是虚伪的,明明拿到了一个不错的成绩,却还要谦虚地说,这次没有考好。
这一切即将远离,尽管她曾经如此厌恶蛆虫、天牛和女学生的虚伪。可就在她要失去这些时,她才意识到它们如此的珍贵。
她的理想很小很小,和她的伙伴们一起读完书。她也是自负的,相信自己能考出最优异的成绩。
而这一切,将伴随着这个夏天的离去而远离。
她曾经也幻想过,幻想着有一天能去祖父常常提及的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江南是一个美丽的梦,祖父说,在江南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有女儿出生时,就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女儿到待嫁年龄时,香樟树也长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树,便知该家有待嫁姑娘,便可来提亲。女儿出嫁时,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祖父说,一定要活到她出嫁的那一天,他们家没有香樟树,可以用后院的老柳树。祖父说,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到江南去看一看,看一看香樟树,看一看小桥流水人家。可如今,她却出不去了。一辈子都要躲在这深宅大院里,一辈子守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过日子。是啊,她爹要把她许配给什么样的人?一脸的麻子还是瘸了一条腿的有钱人?总之,父亲一定会将她许配给有钱的人家,并且不管对方长得如何。这和婊子有啥区别?还不都是卖? 她活着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家庭或者所谓的男人,她不可能为了男人放弃自己的追求,更不会守着一个男人在家里做一辈子黄脸婆! 她受不了了,她的心里像是堵着无数的棉花,她要撕裂,要撕裂这些恼人的棉花! 她攥起了拳头,她愤怒地踢着园子里的杂草。她哭,她大声地哭,这哭声撕心裂肺,唯有这样的哭泣,才能够将她所有的悲伤彻底地发泄出来。
忽然,一双手拉住了她的肩膀。瞬间,她像是定格了一样。祖父温暖的大手让她在一瞬间抛弃了仇恨,祖父的手从肩膀挪到了头上。祖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跌倒了,要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别哭,不会有人怜悯你的眼泪。”祖父在她的背后柔声地说。她一头扎在祖父的怀里,失声痛哭。“爷爷,我只是想上学。”她说。祖父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她扬起头就遇到了祖父的目光,它比从前更加的慈和。“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你看园子里的蝴蝶,不管今天它们是否能够找到食物,但是飞翔带给它们快乐,自由就是它们的幸福。你呢?你想要什么呢?”祖父问。她看着祖父,坚定地回答:“读书!” “然后呢?”祖父问。“然后?”她狐疑了。祖父点了点头,笑纹再一次从嘴角荡开直到眼角。“对,读完中学以后呢?”祖父问。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上大学吧?” 祖父笑了,笑纹里满是慈和。“上完大学呢?” 这下子终于问住了她,是的,上完大学呢?上完大学以后做什么? 祖父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辈子都别忘了,你到底想要什么。一辈子都得记得,你走这条路当初的目的。” 祖父充满沧桑的声音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中,她看着祖父慈和的脸,忽然茫然不知所措。是的,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要上学,爷爷。”那天晚上,张乃莹推开了爷爷的门,她对年迈的爷爷说。爷爷看着十三岁的孙女,心里百感交集。她还是要去上学的,还是没听父亲的话留在父母身边做个平凡的女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一生还有什么比结婚更重要呢?在家听父,出嫁从夫。女人的一辈子就是要守着父亲和丈夫过日子。看着孙女的眼睛,爷爷点了点头。“好。”爷爷说,“既然决定了,我去和你爹说。” 十三岁的张乃莹笑了,笑得很甜蜜。可以继续上学了,去读中学。对于她来说,读书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文字填充了她的生活,给她带来了现有生活不能实现的所有快乐。人活着,就是为了追寻快乐的。爷爷看着孙女甜蜜的笑脸,心中却有一丝丝的担忧,一个女娃娃脾气这么烈,只怕将来是要吃苦受罪的。毕竟是男尊女卑的时代,毕竟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性情刚烈的女孩,嫁到外姓的人家后,大抵是要被人欺负的。生活,是一种修行。用时间来磨掉身上的棱角,很痛。人类,不断地在寻找自己的同类。血缘、种族、宗教。人类是一种简单的动物,他们只会对同类人产生好感。所谓好感,不过是他们对你不再指责罢了。人类是胆小的动物,我们害怕孤独,所以,我们需要同类。活得自我是注定要忍受争议的,可若是和其他人一样,又有什么必要活下去呢?既然是相同的戏曲,又有什么必要去重新上演呢? 一醉红尘任逍遥,既然选择了活着,就要活得精彩、活得潇洒。 上学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顺利,虽然已经得到了祖父的支持,但是父亲始终不肯伸出橄榄枝。她哭也好,闹也罢,最终换来的不过是父亲的责骂。她绝食了,在一个无风的午后。她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立场坚定地躺在床上。老仆人端来的午饭又端了回去,等到第二天午饭的时候,所有的人才意识到她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父亲说,别理她,饿了就会吃了。后母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地将盘子里最大的一块肉夹到了自己的碗里。第三天的时候,祖父再一次去找了她。任凭祖父的苦苦哀求,她就是不肯吃饭。她要的很明确,她不要过和其他人相同的日子。她要有自己的生活,她要享受自己的人生。祖父站在她房间的门口,她拒绝为任何人开门。她不讲话的时候,祖父总以为她咽气了。祖父颤抖的手费力地用拐杖狠狠地敲了两下门。“我都是欠你们的!”祖父说。祖父一把抹去眼角上要渗出的泪珠,而后他迎着夕阳向父亲的房间走去。夕阳西下,祖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天,父亲和后母坐在炕上,后母在纳着鞋底,父亲叼着烟袋。逆光中,他们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门口。后母站了起来,这时,父亲看到了祖父那下垂的眼袋。“扑通。”祖父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绝食三天后,父亲终于同意了她上中学的要求。她高兴坏了,终于可以上学了!去学校的那一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席间,她一直同祖父说说笑笑,父亲一直一言不发。这种爱,无人能够体会。父亲的爱永远凝重,他给她的,并非将她抱在腿上用两颗糖换她的微笑,他给予她强大的内心力量。
尽管,直到她辞世的那一刻都不肯承认这力量的存在。她不曾知道,她的父亲,那个她眼里冷冰冰的父亲,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与她有关的任何消息。这一世做了他的女儿,一辈子都是他的女儿。她不懂,她怪父亲没给她爱。正是父爱的缺失,让她一辈子都在寻找一双有力而温暖的手,直至死亡的那一刻,她还在寻找着。有些爱流于表面,有些爱藏于内心。她看不到父亲的内心,她不懂父亲给予的爱。她走了,带着对家庭的厌烦,去哈尔滨了。走之前,她拉着祖父的手说了很多很多话。她不哭,可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难受。父亲远远地站在人群的后面,到了要走的时候,她看了父亲一眼,没有过去讲任何话。父亲看着她走远,一点一点、慢慢地走出他的视线。只能送到这里,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是的,一个人去闯、去笑,天高海阔,珍重。是夜,父亲一个人坐在花园中。天空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每一颗都是最珍贵的宝石。父亲没心情欣赏星星,他盯着她要去的方向看着,前方黑洞洞的一片,他心里压着无数的石头。女儿,才是他最珍贵的宝石,漫天的繁星不及他女儿的眼睛明亮。他回忆女儿出生时的模样,他回忆与她有关的一切。他明白女儿追逐自由的心,他亦明白女儿为何如此排斥他的管束。父亲微笑了,在夜里,他从来都没怪过她,因为她是他的女儿,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怪她。
她看了他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的全部故事。”她说。
他也点了点头。
“简单到寒酸。”她说。
他摇了摇头。
“不简单,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他盯着她。
“你的眼睛很亮很亮,像是会说话一样。我喜欢你的眼睛,可以让我吻吻你的眼睛吗?”他说。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红着脸点了点头。她凑了过去,他过来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眼睛。
她睁开了眼睛,像是个孩子一样地看着他。
他忽然将她一把抱住,他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他们做爱了。
在那个黄昏里,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她成了他的女人。
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少女时代总是渴望爱情的,可是又认定了处女是圣洁的。一旦委身了一个男人,女人便立即变了模样。说到底,也只是那回事儿罢了,便是一个接着一个男人。过去笑别人放纵,轮到自己时,便认为一切不过如此。
他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她喘息着、害羞着盖上了被子。
他俯身低头吻着她。
“你再忍忍,我总能想出办法的。”萧军说。
她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而后起身离去。
“咚咚咚!”他下了楼。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叼在嘴里,东兴旅馆的老板正趴在桌上算着账。
他走了过去,对老板一扬下巴。
“喂!”他说。
老板看着他。
他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
“我有一把枪刚在这里丢了,怀疑是你拿去了。”他说。
老板冷笑了一声,冷冷地说道:“我姐夫是公安局的局长,我们家啥都缺,就是不缺枪!”
萧军笑了,吐了一口唾沫,对老板点了点头。
“我说呢,敢明目张胆地把人卖到窑子里,也只有公安局的亲戚了。”他冷笑着说。
老板看着萧军。
“你什么意思?”他问。
萧军冷笑了一声:“没什么意思,就想看看这件事儿要是说出去了,大家会有啥反应!看看公安局的脸往哪儿放!”
“你!”老板变了脸。
萧军瞪着老板,老板看着萧军。
过了好一会儿,老板露出了他的老黄牙。
“你说吧,想咋样?”老板说。
“明人不做暗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你不能把人往死里逼不是?我去筹钱,回来了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别怪我烧了你的房子。”他说。
老板冷笑了一声,冷冷地说道:“我就等你回来!”
萧军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萧军这一走,便是几个月。
花开荼蘼,她等得不耐烦了。她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
八月的哈尔滨炎热,这一年很奇怪,这个少雨的城市开始下雨了。不断地下雨,连绵大雨,松花江的水迅速地上涨。
松花江决堤,洪水来了!
推开窗,她看到窗外洪水一点点地上涨,马上就上涨到她的窗下。
怎么办啊!
她住在二楼,洪水已经到了窗下,可想而知洪水已经淹到了哪儿。
怎么办呢?
楼下的小男孩被放进了洗脚的盆子里,他爹半裸着身子扶着脚盆在水中游泳守护儿子。旅店的老板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条小船,这船破得连座位都没有。可终归也是一条船,并且不漏,老板娘急急忙忙地将家里值钱的、不值钱的塞进船里。要不是担心船沉了,她大概还是要将桌椅板凳塞进船里。
楼下的异乡大妈坐进一个大洗澡木盆里,木盆里还塞了一个大包袱。大抵是细软和干粮,到底还是老姜,大妈弄了一块木板,当做是船桨。她一面哭一面划,一面咒骂这该死的松花江。
张乃莹没力气咒骂松花江,她得逃命。可是,她逃不出去。
一个大肚子的孕妇,一个系鞋带都困难的孕妇,要她钻进一个大木桶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连木桶都没有。
这会儿,连哭的心气都没了。
看来,是得死了。
她将心一横,索性将过去写的稿子一篇篇收集起来。
窗外,洪水迅速上涨。她几乎不用去窗边就能知道洪水上涨的速度,她听得见水声。浪打浪,她没见过海,她想海大抵也不过如此。
门缝开始渗水,细细的水流像是一条条小溪。她深吸一口气,轻抚着肚子。她对不起孩子。
孩子还没出生她就让孩子没了爹,这回母与子的缘分只能到黄泉下再续了。
忽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似乎是人的呼喊。
她立即走到窗口,莫不是这旅馆里还有除了她以外还没走的人?她得去救人!
“张乃莹!张乃莹!”
她终于听清了呼喊声,是喊她!
她立即推开窗,远远地,她看到一个人浮在一块板子上。
是萧军!
“三郎!”她哭了,一声三郎喊出来声音就走了样。她拼命地挥舞着手,萧军也看到了她,拼命地往这里游。
好容易游到了窗下,她看到了他。
他连头发都湿透了,推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一看到木板她就笑了,这是棺材板啊!一副极薄的棺材板!
“快上来,这危险!”他命令道。
她立即拉来一张椅子,爬了上去,又爬上了窗口。
萧军在窗口伸手等着她,她将手交给萧军,而后用力一蹿,便跳到了棺材板上。
“躺下,要不沉!”萧军说。
她立即顺从地躺下了,萧军游着泳推着棺材板。她躺在棺材板上看着天空,一股股的寒气上涌,她冷战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地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大人、小孩和包裹青绿颜色,安静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驶去,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肚子凸得馒头般的女人,独自的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的地望着。
有人打门,什么人将走进来呢?那脸色苍苍,好像盛满面粉的布袋一样,被人挪了进来的一个面影。这个人开始谈话了:“你倒是怎么样呢?才几个钟头水就涨得这样高,你没看见?一定得有条办法,太不成事了,七个月了,共欠了600块钱。汪先生是不能回来的。男人不在,当然要向女人算账……现在一定不能再没有办法了。”正一正帽头,抖一抖衣袖,他的衣裳又像一条被倒空了的布袋,平板的,没有皱纹,只是眼眉往高处抬了抬。
女人带着她的肚子,同样的脸上没有表情,嘴唇动了动:“明天就有办法。”她望着店主,脚在衣襟下迈着八字形的步子,鸭子样地走出屋门去。
她的肚子不像馒头,简直是小盆被扣在她肚皮上,无论长衫怎样宽大,小盆还是分明地显露着。
倒在床上,她的肚子也被带到床上,望着棚顶,由马路间小河流水反照在水面,不定形地乱摇,又夹着从窗口不时冲进来嘈杂的声音。什么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阴沟啦!接续的,连绵的,这种声音不断起来,这种声音对她似两堵南北不同方向立着的墙壁一样,中间没有连锁。
“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他也是没有家呵!外面的水又这样大,那个狗东西又来要房费,我没有……”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边的大水一样,不可抑止地想:“初来这里还是飞着雪的时候,现在是落雨的时候了。刚来这里肚子是平平的,现在却变得这样了……”她用手摸着肚子,仰望天棚的水影,被褥间汗油的气味,在发散着。
天黑了,旅馆的主人和客人都纷搅地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就是昨天早晨楼下为了避水而搬到楼上的人们,也都走了。骚乱的声音也跟随着走了。这里只是空空的楼房,一间挨着一间关着门,门里的帘子默默地静静地长长地垂着,从嵌着玻璃的地方透出来。只有楼下的一家小贩,一个旅馆的杂役和一个病了的妇人,男人伴着她留在这里。满楼的窗子散乱乱地开张和关闭,地板上的尘土地毯似的摊着。这里荒凉得就如兵已开走的营垒,什么全是散散乱乱得可怜。
水的稀薄的气味在空中流荡,沉静的黄昏在空中流荡,不知谁家的小猪被丢在这里,在水中哭喊着绝望地来往地尖叫。水在它的身边一个连环跟着一个连环地转,猪被围在水的连环里,就如一只苍蝇或是一只蚊虫被绕入蜘蛛的网丝似的,越挣扎,越感觉网丝是无边际的大。小猪横卧在板排上,它只当遇了救,安静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猪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们想吃猪肉的希望绞结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不可知的绳。
猪被运到那边的一家屋子里去。
黄昏慢慢地耗,耗向黑沉沉的像山谷、像壑沟一样的夜里去。两侧楼房高大空间就是峭壁,这里的水就是山涧。
依着窗口的女人,每日她烦得像数着发丝一般的心,现在都躲开她了,被这里的深山给吓跑了。方才眼望着小猪被运走的事,现在也不占着她的心了,只觉得背上有些阴冷。当她踏着地板的尘土走进单身房的时候,她的腿便是用两条木做的假腿,不然就是别人的腿强接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感觉,不方便。
整夜她都是听到街上的水流唱着胜利的歌。
每天在马路上乘着车的人们现在是改乘船了。马路变成小河,空气变成蓝色,而脆弱的洋车夫们往日是拖着车,现在是拖船。他们流下的汗水不是同往日一样吗?带有咸脊和酸笨重的气味。
松花江决堤三天了,满街行走着大船和小船,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板子当船的也有,许多救济船在嚷,手中摇摆黄色旗子。
住在二楼屋上那个女人,被只船载着经过几条狭窄的用楼房砌成河岸的小河,开始向无际限闪着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她呼吸着这无际限的空气,她第一次与室窗以外的太阳接触。江堤沉落到水底去了,沿路的小房将睡在水底,人们在房顶蹲着。小汽船江鹰般地飞来了,又飞过去了,留下排成蛇阵的弯弯曲曲的波浪在翻卷。那个女人的小船行近波浪,船沿和波浪相接触着摩擦着。船在浪中打转,全船的人脸上没有颜色的惊恐,她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想要离开这个漂荡的船,走上陆地去。但是陆地在哪里?
满船都坐着人,都坐着生疏的人。什么不生疏呢?她用两个惊恐、忧郁的眼睛,手指四张的手摸抚着凸出来的自己的肚子。天空生疏,太阳生疏,水面吹来的风夹带水的气味,这种气味也生疏。只有自己的肚子接近,不辽远,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萧红《弃儿》
萧军推着她走,好容易熬过了灾区,抵达了一个没水的地方。
萧军扶着她站了起来,她一站起来,两人就抱在了一起,紧紧地拥抱。
他吻她,她也吻他。
“我们算是共过生死啦。”她说。
萧军抱着她的头,同样高兴地说:“是的,我们共过生死了!”
忽然,她捂住了肚子。
“哎哟!”她失声喊道。
他惊愕地看着她:“你这是咋了?”
“肚子,肚子好疼!”她捂着肚子说。
他低头去看,只见她的腿上流出了血。瞬间,他吓得脸色惨白,也不顾几乎虚脱,抱起她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