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萧红—落红潇潇
2675100000004

第4章 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她看着窗外,窗外的世界真大,大得找不到他。

肚子里的宝宝踢了她,应该是刚才旅馆老板来催债时吓到了宝宝。她意识到自己是对不起孩子的,这孩子到来时自己能还清债吗?

汪恩甲,是不是真的将所有的债务丢给了她,一个人跑了?她明白,但她不敢相信。

这世界真小,小得只有她自己。

这城市真大,大到她只有选择茫然。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猜不到下一步命运会怎样安排。

沦落风尘?每天穿着花红柳绿的旗袍站在胡同口,见到男人走过就摇晃着小手帕,千娇百媚地喊:“来来……”

忍受着一只只长满手毛的手在她的脸上捏来捏去,那手会向下移,落在她的胸口。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想哭,可哭不出来。

到了这一刻,反而没有心力去哭。脑袋里来来回回只不断问着自己如何自救,她不要被男人糟蹋。

每一个女孩都是天使,她不愿意成为落在泥潭里的天使。

她开始恨了,恨男人。男人在妓院里宣扬道德廉耻,他们一面玩弄着女人一面嘲笑着女人。所有的便宜都被男人占走,女人得到的只是无尽的伤痛。

男人,是这世界上最坏的生物。那一刻,她恨天恨地恨自己。她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小小的爱读书的女人,只为了追寻一份梦想罢了。

命运是个坏孩子,总爱和人开这样那样的玩笑。你越是追逐的东西,它越会拉远你们的差距。追求自由的人,却要沦落风尘,这多可笑。

所谓自由,难道只能是建立在物质充足的情况下?穷人不可以拥有自由吗?

无法寻找到答案,她还得面对六百块的债务。

也许,也许应该去找一份事情做,她到过北平读书,她看过很多书,也许可以去学校里找个教员的工作。

她在报纸上一页一页寻找着工作的蛛丝马迹,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份,便马上卷起报纸塞进手袋里。

她换了一套衣服,那衣服是她最好的衣服了。浅紫色的绸缎裹在她的身上,才穿上就要马上脱下来。那都是过去做的衣服,过去,她还没有大肚子。

只有穿着这件破旧的家常衣去了,她拎着袋子走了出去。刚走到楼下,老板娘却拦住了她。

老板娘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是一个充满鄙夷的笑,她有些禁不住这令人害怕的笑。老板娘冲她不断地翻着白眼,不仅仅是六百块的债务,更是她认定了张乃莹是狐狸精。

“想跑?”老板娘冷笑一声嘲讽地对她说。

老板娘那一双眼睛像是要死了的鱼,不断地翻着。这白眼真令人不舒服,张乃莹低下了头。

“不是,我是想去找份工作赶紧还上你们的钱。”她回答。

老板娘又是一声冷笑,那冷笑的声音像是黑夜墓地里夜莺的歌。她绕着张乃莹走了一圈,将白眼赠送给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张乃莹想躲、想逃,哪怕有个地缝她愿意立即钻进去。她怕,她怕这鄙夷与挑衅。

老板娘猛然一扬头,波浪的头发一下子散开了,像是黑夜里的鬼魅一样。

“你不是说你男人回家取钱了?怎么这会儿又要去工作了?”

张乃莹舔了舔嘴唇,硬是挤出一丝的笑,对老板娘还要客客气气。可还没等她开口,老板娘猛然一甩头发,那乌黑的长发甩到了她的眼睛上。

“我看你们这是故意的!一个先走了,另一个紧跟着走,谁来还我房钱?工作,工什么作?看你那浑身的浪样,等着被卖到窑子里吧!”

她张开嘴要辩,老板娘推推搡搡地将她塞回了屋子里。

“砰”的一声巨响,陈旧的门被狠狠地关上,落在门上陈年的灰尘一下子扬了起来。

张乃莹傻傻地看着门,她软沓沓地坐在了床上。

要怎么办?

阳光从窗口照射了进来,她伸出了手,遮挡住阳光。阳光从指间滑落,落在脸上,手指在阳光的照耀下是温暖的。

触摸了时光。

她眯起了眼睛,过去的一切时隐时现。

她从家里逃婚出来后,父亲就宣布将她逐出族谱。她没有了家。

有家不得归,有泪无处垂。

她低头看着报纸,报纸上一条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

原来,是这家报纸在征求新闻线索。

也许,她的故事可以是一则新闻,至少,也许有人可以帮她。

她决定,给《国际协报》写信,写她的故事!

哈尔滨有很多舞场,哈尔滨的舞场不会比大上海的舞场差多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大腹便便的老头子挽着姑娘的小蛮腰走进来,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被阿姨挽着走出去。

酒精浸泡了梦与过去,每一刻都是逍遥的,人生活着自当逍遥。霓虹灯的斑斓,夜的寂寥,女人身上的法国香水,男人头上的发油。你看到她脸上的微笑,不见她心里的伤。

每一个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都有一段糜烂的故事。这故事肮脏不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舞场被人贴上了有色的标签。中国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寻欢作乐的地方自然不是正经的地方。朝堂是正经的,书房是正经的,除去了这些正经的地方,余下的都是不正经的。不正经的地方自然有不正经的人去,不正经的人又何必和他来往呢?君子之交,交的是君子,而非正经人。

中国人就是有了太多的正经,才会有了太多的“假正经”。你又怎能猜到,那严肃的面孔下有一颗怎样肮脏的心?

舞场里极是热闹,灯光流转,女人们的红唇总让人想起儿时老祖母故事里的妖怪,她们和它们一样,都拥有血盆大口。男人们的目光不断从每个女人的腰间划过,迷离的目光出卖的是他们的心。

舞池里兴高采烈,女人挽着男人的手,男人扶着女人的腰。光阴,便在女人的高跟鞋下溜走了。

一曲终众人散,跳舞也是力气活,不少人坐在舞池下的椅子上休息了。他拉着一个女人的手缓缓地从舞池中走出,他们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一招手,便有服务生递过上海来的最时尚的汽水。插好麦管,他递给了她。女人微笑接过,小心翼翼地将麦管塞进嘴里,顿时,麦管上就留下了她猩红色的唇膏。

“汪先生,最近有什么趣事可以讲来听听吗?”女人说。

他刚要张口,一旁的朋友蹿了出来,那朋友使劲儿拍着他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你可不知道我们汪恩甲先生啊,他最近牛气得很!他把一个女人搞大了肚子,然后抛弃了!”

汪恩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头对女人解释:“别听他瞎说,这件事纯属误会。她是我未婚妻,确切地说,她当时逃婚了。我们两个订了婚,结果她却扔下我逃掉了。我们整个家族都跟着受辱,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另外,我没有将她抛弃,只是让她吃几天苦头,过几天,我就接她回来。”

紧接着,他在女人的目光下又添了一句:“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她可以对不起我,但是不能对不起我的家族。我一定会接她回来,不过,她不会是我的妻,最多算个妾吧!”

“这?不太好吧?”女人问。

汪恩甲冷笑了一声,将汽水一饮而尽。

“她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很随便就和我上了床。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怎么知道她会不会为了钱和别的男人上床呢?别人用过的东西,我嫌脏。”他说。

女人笑了,她将空了的汽水瓶放在了桌子上。

“女人如果不知道自爱,又怎能得到男人的疼爱呢?”她说。

华尔兹的乐曲奏了起来,他向她伸出了手,于是,他们一同向舞场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