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几天张晓雅又觉得腰有些酸疼,中午她就去村庄路口的小敬娃家的代销店,买一包卫生纸。小敬那孩子问,姐你要啥?张晓雅道,你给俺拿一包纸。结果他给她拿了一包草纸。张晓雅说不是这个是卫生巾。9岁的小敬娃脸就涨得绯红,不愿意给她拿。张晓雅不耐烦地说,这娃子咋啦?小敬娃就对着屋后大声地叫喊,妈,有人买东西!小敬的妈一边把卫生巾递给张晓雅,一边乐呵呵地大笑了起来,这孩子真是,屁的大孩子,这也难为情!妞儿,你慢走!
张晓雅把卫生巾拿回来放在枕头的下面,以备不时之需。然后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母亲和妹妹正在堂屋里分棉花种子。晓雅觉得身体实在紧得慌,想出门活动一下,却被母亲叫住了:
“妞儿,你在晃悠啥呢?还不过来今儿一起把这花种给育上了!”
“妈,俺今儿觉得有点不得劲!。”
“啥不得劲,你个兔妮子,帮着划点泥疙瘩块儿,把花种上还会死了,看你娇洋那个劲儿!”张晓雅不说话,只好去房里拿了个小簸箕,和一个茶缸儿带头去地里了。张晓雅和继父李连富一起用锄头挖地里的土,育花池,母亲在地里的瓜庵儿翻捣着扛持化肥,雅莲雅春在水渠边提水,继妹小珊在旁边无所事事地搅拌着棉花籽儿玩。一会儿,母亲从瓜庵儿的房子里把肥料搬到了地里,张晓雅摔掉锄头,对母亲说:“妈,您来锄吧,俺不舒服,俺来铲土!”
但是张晓雅却丢掉锄头,坐在土疙瘩上一动没动。
“这妮子咋恁偷懒哩?都不让做老的喘口气!”母亲骂的时候,小珊赶紧起身去瓜庵儿里闪躲去了。
“小珊儿,你做啥哩!”晓雅没好气地嚷。
“俺拿火灰去!”
“花池儿都还没有挖好,你拿火灰做啥哩!你也就知道偷懒哩!”晓雅说这话的时候看见母亲的嘴裂了裂,继父一句话也没有吭,一脸阴沈。
“花池儿都还没有挖好,你为啥你不挖哩!”
“你没看见俺刚把锄头放下吗!啥事都不想做,你顶嘴咋恁厉害哩!”
“俺厉害?俺要是不厉害俺看早都要被欺负死!”小珊把一簸箕火灰端到了地里,重重地扬了晓雅一身。
“妈,您看这货要反了!没大没小不说,她把火灰扬了爷们一脸哩!您们不管管?!”
母亲和继父似乎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母亲厉声地呵斥晓雅:
“你也别说了,做事就是老不急的。妞儿快回家去把筛子拿来!”
本来张晓雅觉得身体不舒服,早就想该怎么偷点懒了,回家至少可以磨蹭半天后才出来。但是现在,她却非常不服气,不但小珊恶劣地欺她,连母亲在话中也指责她,使她显得很弱势,心立马烦了起来。
“小珊儿,去,回家拿筛子去!”
“不去!不是叫你去吗?想指使俺!”
晓雅急了,用手一推,小珊根本没注意,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就倒了,居然蹭在旁边的锄头把上。晓雅赶紧去拉她,却被小珊反手一推。
晓雅迅捷地闪过了。
“小珊儿!你做啥呢!就叫你回去拿!真是反了!”李连富终于说了一句话。
小珊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晓雅这货她不是个东西!”
小珊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大家便闷不吭声不再说话。
大约过了5分钟,母亲对晓雅说:“妞儿,你也回去,把楼顶的那抱荆条和薄膜捞来,一会儿要弓花池儿。”
晓雅正觉得闷得慌,拍拍手就走人了。
小珊先晓雅一步到家。小珊走到庄儿口上碰到了她奶奶。
小珊凶神恶煞地蹿到奶奶面前,要叫奶奶去拿筛子给她,她说自己不知道筛子放在什么地方。奶奶刚想回去拿,却看见小珊的脸上红了一大块,忙不迭地走过去想去摸摸看,却被小珊一把给打开。
“您做啥啊,疼哩!”
“妞儿,你这是咋啦!”奶奶显得惊慌的样子。
“没咋!就是晓雅那野逼给弄的!”小珊没好气地说。
“咋啦,你们打架了!”
“没呢,打才好哩!晓雅那野逼的妈都在场哩!”
“真是他妈的一群野逼妞儿,把俺们也欺负得太甚了!”奶奶对着庄儿上的邻居们说,“俺们小珊儿就是可怜,没娘疼,还老受那些野逼们的气。特别是晓雅那个大骚逼叉子,仗着挣了点钱回来,一副要不完的样子!”
晓雅走到庄口,听到了这一切。
村口所有的人拿奇怪的眼神,看着晓雅。
“你骂谁哩!有你这么做老的吗?俺们野逼妞儿咋啦?!”晓雅怒不可遏地逼到奶奶的面前,“你也不是老逼么?这个老逼原来恁可恶哦!”
“大家看看,养这号野逼妞儿做啥呢,连做奶的都要骂,有啥用!来人啊,这逼妞儿要打人造反啦!”
……
终于,在邻居们的劝阻下,这个战争只正面冲突到一半就熄灭了。
但是从此,晓雅彻底看清了这个家庭让人极端厌恶的一面。第二天中午饭,家里又大吵了一架,先是奶奶有意提起晓雅骂人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吵翻了。饭桌上,晓雅突然当众宣布:这个家俺是一点也待不下去了!俺要马上走,再也不待在这个家里一天!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盯着晓雅。
但是没有人在临近年关的这个时候,想过它的真实程度。
己的房间里鼓捣了一阵,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部翻出带上,然后拖着她从四爷家回来时的那个布袋,就气势汹汹地出门了。
奶奶在背后一个劲地说:“这妞儿真是,说走就走,大家可看见了,俺可没有逼她,是人家自己要走,人家觉得外面风光哩!”
李连富对着自己的母亲不厌烦地说:“你少说点中不中?”然后,他扭转头对着晓雅大声地嚷,“小雅,你今天回不回来?!”
这时候,母亲却显得蔫不拉几地不愠不火地说:“你们甭管她,她想去哪去哪!”
显然,母亲对这次吵架的事也是伤心透了。
不管怎样,张晓雅真是抱着自己装有行李的布袋,头也不回地走了,尽管她和家里所有的人一样,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是,张晓雅觉得,就是不应该再回来,是绝对地不能再回来——再回来受这样的屈辱!
张晓雅走到河堤,没有看见有人赶过来追自己,她突然陷入了更深的伤痛和茫然之中——这个家对于我,原来真的是没有一点价值和意义。并且,她再次意识到她竟然想都没有想,到底有什么地方可以让自己去。但是,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说,绝对,绝对,不能回去!
她终于想好了,不管去哪里,只要不待在这个家就行,她什么都不怕,她觉得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况且,她摸一下自己腰鼓鼓的钱袋,还有一千块钱壮胆哩!
晓雅在河堤边的大公路上迅速地拦了辆去县城的汽车,她买了张去火车站的票,三块钱。
很快就到了火车站,张晓雅竟然觉得自己心情好了许多。火车站的人不是很多,因为离春节还早,大概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吧,所以那些人显得很闲散的样子,估计是在县城过得不是太理想,才急着回家,反正没有事情干,回家也许会好得多。张晓雅是已经在县城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对这些事情眼里看得雪亮,她估摸着,候车大厅里绝对的大部分人,肯定都是从县城里忙着回家的外地人。
张晓雅想都没有想,到售票的窗口问了现在即将到站的车是开往哪里的。售票员也头不抬地用很蹩脚的普通话说:
“去哪里的?多了!关键你要去哪里?!”
“我是问你马上就可以走的,是去哪里的?”
“没有马上走的,最快也要一个小时后检票,马城,1389次,67元,要不要?!”
张晓雅愣了一下说:“要!”
马城,张晓雅对这个城市完全没有一点概念,她不知道自己要去的这个城市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这个城市是在以一个人的姓氏命名,还是在以一种牲口的名字命名,她又突然对立即就要动身去的这个城市,充满了好奇。张晓雅忙不迭地在裤兜里掏钱,买完票,看了候车室的钟,离进站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在公共卫生间里把身上的钱,重新包好在身上最贴身的一层放好,只留20多块的零钱放在外面的衣服的口袋里。然后她就挨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坐在候车的塑料椅子上候车。
在候车厅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不到10分钟,张晓雅觉得烦闷极了,而她旁边挨着的那位矮矮胖胖的女人竟然一直僵坐着没有晃动一下。这些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坐车也是可以和人说说话的啊,难道他们的神经一离开家到了这能够把人带到远方的地方,就会变得麻木?胖女人一直盯着大厅里那个圆盘的石英钟,身子没有动过一下,张晓雅刚坐下来时她没有动过,张晓雅的左边再有人坐下来时她还是没有动过。唉,这真是一个麻木的社会,满空气里都是令人厌恶的气息,但是一定能够找到新鲜的空气,只要不怕辛苦努力地去寻找。张晓雅决定要去大厅外面透口气!
外面的天已经阴沈下来了。车站的位置很高,远处车流在缓慢地跑过来,又跑过去,天黄黄的。张晓雅站在大厅的门口把这一切看得非常的清楚。她知道天很快就会黑下来,然后再经过一个很漫长的时间,第二天就会到来。第二天也许会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太阳,晴朗朗空气充满温暖,但也许会像现在这会看见的天空一样,阴沈,透着黄色。但是第二天的事情谁也弄不明白,张晓雅想到天气预报可能弄得明白,但是她是不看天气预报的。这时候,一股很强大的风从远处泛黄且逐渐变淡的天际穿过,那些急促的气流,一下逼到张晓雅的面前。张晓雅闪了一个身,手里装行李的布袋在身边的行人身上撞了一下。
张晓雅就开始看身边的行人,她从身跟前的行人一直看到低处台阶下往上面费劲地拖行李的行人,所有这些人显得不紧不慢,她觉得完全形成不了一幅画面。然后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远处,那里有片昏黄的天空,越来越暗淡的天空。她谁也想不起来,谁也不让她挂牵,她觉得这真是对极了,她本来应该谁也想不起的。在这个时候,有谁在想起我吗?又一股猛烈的风逼到她的面前,她赶紧顺着几个行人,往候车厅里窜。
候车厅已经开始放人检票了,人头蠕动,张晓雅看了时间,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她突然想到这将是一个多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啊,应该找点消磨时间的方式!张晓雅决定在离开家的时候买点什么,她看了半天,跑到大厅的一个书摊儿边上,卖了一本《读者》杂志。翻书的时候,她突然莫名地想到了杨杰。那个幸福而又可爱的人!张晓雅在心里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这次出走特别地没有意义,为什么在自己做出决定的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多的悲观!然后,旁边又有一个人来买书,嗯,买书是个好方法,对于无聊又无知的人!她看见一个黑瘦的二十三四岁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买过一本《小说月报》就往检票口跑了。他跑得极不利索,像一匹褐色的瘦马弹往进站的入口处,并且总把目光向张晓雅的方向甩过来。张晓雅磨磨蹭蹭地把书摊上的《读者》和《小说月报》一起拿到手里,比较了半天,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价格比较便宜而且更适合有事没事地读的《读者》。付完钱,在进检票口时,大厅外面还有几个人在慌慌张张地奔来检票,他们的那种气势急切得不行,像是生怕坐不到车一样。但是这里面没有她熟悉的身影,自然也不会有她刚才想到的杨杰同学!张晓雅最后一眼看了整个大厅,最后一眼看了墙上先前被胖女人一直盯着的那个石英大钟,离开车还有一刻钟,然后,张晓雅最后一个慢腾腾地消失在,通往站台的甬道里。
车厢里很是空荡。但是尽管空荡,可是每一个三人坐的座位居然被人躺在上面占了位置,双人座儿的,又几乎也都被放上了行李。列车员还没有来清理和整理行李。张晓雅很为难,不知道该在哪个座位上坐下来,确切地说她是不知道该叫谁挪一下位置。她挽着装行李的袋子在车厢里一直往前穿行,四下里伺机,正当她烦恼地觉得是不是该得想点办法——这些人有什么权利能霸占两个人宽的座位,难道他们买了两张票吗?这时,一个男的却迅速地把座位上的行李搬到桌子上,对她说:“你坐这里吧,这里没有人的!”张晓雅客气地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刚一坐下,就发现让座的这个人就是刚才在书摊买《小说月报》的那个男孩!
“很感谢你!”张晓雅把自己的行李也码在了桌子上,冲那个人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出了门的人应该相互照应。”这个小伙子并不讲着火车上大家都说着的那种方言,“我把这些行李都放到上面的架子上好吗?这样子不好休息。你的要不要放上去?”
“你放吧,太感谢你!”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认识一下。我叫胡威。”张晓雅发现这个人好像很健谈。
“我叫张晓雅,你是做什么的?”她还是有些矜持,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想,这个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说普通话?他的家肯定不在我们这片地方!
“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不知道做什么。一个星期前吧,我还是个大二的学生,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了!”这个叫胡威的人显得有几分嬉皮,他掏出刚才买的《小说月报》看了目录,然后开始安静地看书。好一会儿,他像是有所觉悟似的问:“你在哪站下车?”
“哪站?终点吧。我觉得终点比较好!”张晓雅觉得对于这些自恃读过几天书的人,不能在语言上让他们占了上风。然后她开始反问,“你呢?”
“既然你说终点比较好,那我也终点了!”他望着张晓雅笑了一下,他留有一头中长的头发,身体很清瘦,但是笑起来牙齿很白,很坦诚的样子。
“那真是很巧,你是马城的人了?”张晓雅早没有了刚上车时的郁闷心情,她觉得其实这个社会并不是每一个都是那么地称心如意的。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可能也有点不如意!
这时候,火车已经开始启动,外面一些送别的人闹嚷嚷地叫喊着,她一下觉得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可怕。她也拿出刚才买的《读者》杂志,在扉页,她看见一篇名叫《热爱你身边的陌生人》的文章,写得很隽永,她的心情变得很平静,对新生活充满期待的平静。她说:“你刚才说你一个星期前还是学生,这话怎么讲?”
“这样讲吧,我辍学了,老母亲病了,我不能再上学了!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上学并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到终点是因为我的家就在马城。”这会儿,有很多的人从其它车厢窜过来,其中有一个在他们的对面坐下。胡威把挨着张晓雅的身子正了正。
“我想起来了,在上车之前我见过你,在书摊边见的!你进站走得很慢,是最后一个进站的吧——是不是在等人来送你?”
“没有,我谁也没等。”张晓雅看了眼胡威,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觉得有些话是不能向陌生的人讲的。
于是,张晓雅很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书,不再说话。
“嗯,《读者》,是很不错的杂志,我以前老看,觉得它像一剂良药,能让人变得很平静。但是我现在比较喜欢看小说,中篇的比较好,它更像生活,喜怒无常!因为我马上要投入到工作,它肯定也是喜怒无常的。”由于张晓雅没有说话,所以胡威的话很像是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