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琴清英
2662200000041

第41章 渝都琴事二则

渝都琴事二则

李成琳

一、百年高罗佩

他是荷兰的外交官,也是世界著名的汉学家。

他热爱中国的琴棋书画,“神探狄仁杰”在他笔下生花。

他在重庆恋爱、结婚、生子,娶的是清代名臣张之洞的外孙女。

他是陪都“天风琴社”的重要成员,他是向西方系统介绍中国琴学的第一人。

他的传奇与重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茅斋萧然,值清风拂幌,朗月临轩,更深人静,万籁希声,浏览黄卷,闲鼓绿绮,写山水于寸心……”你相信这样的文字出自一个外国人之手吗?

写出如此典雅、洋溢着中华古风遗韵文字的人,就是写出十六本《狄公案》的荷兰人高罗佩。

2010年是高罗佩诞辰一百周年,有主流媒体以“高罗佩一个世纪,狄仁杰一个甲子”为题称:“现代西方对传播中国文化做出最大贡献的人,恐怕要算荷兰人高罗佩(1910~1967)。今年是他的百年诞辰,他笔下的狄仁杰这个人物已活了六十年。”

2010年10月22日,高罗佩的嫡亲外孙女玛利亚·安娜从荷兰来渝,寻访她外公六十多年前在重庆留下的足迹。高罗佩,就这样穿过岁月的烟尘,踏着百年的步履,向我们缓缓走来……

(一)“狐狸”一样的奇人

高罗佩是个奇人。

用“才高八斗”来定格他一点也不过分,但我更愿意用“狐狸”这个更为感性的词语来形容他。

有人把思想者分为两种类型:狐狸和刺猬。狐狸同时追求很多目标,他们的思维是扩散的,在很多层次上发展;而刺猬则把复杂的世界简化成一个严密的观点、一条基本原则或一个基本理念。作为外交官的高罗佩,职业或许希望他做个刺猬,他却做了一只让人眼花缭乱的狐狸。

很多人知道高罗佩,大多是因为《狄公案》。一个外国人笔下的“中国神探狄仁杰”,如此智慧机敏、文武双全,破案的过程如此跌宕起伏,精彩绝伦,怎不让人心生探究?

而探究的结果却更让人称奇。

他奇在不单单是《狄公案》,在他有限的不足一个甲子的生命里,皇皇十六卷狄公小说只是他业余爱好的其中一脉,他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及著述远远超过了很多地地道道的中国文人。1941年出版的《琴道》是第一本向西方读者系统介绍中国古琴的书,1944年出版的《东皋禅师集刊》,为佛学史补缺;1958年出版的巨著《书画鉴赏汇编》,教西方收藏家如何辨别中国文物的真赝;1961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房内考》,是全世界第一本系统整理中国房中术的书籍;他还翻译了清代著名书画鉴赏家陆时化的《书画说钤》;曾考证中国文献中的猿,并亲自养猿长期观察,作《长臂猿考》……

他的奇还不单单是这些与中国相关的一系列著述,他的第一身份是外交官,他在中国游历及生活的时间也就四五年,而这四五年给予他的滋养却涵盖了他的大半生。他倾心于神奇美妙的中国文化,对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方式非常认同,琴棋书画他无不涉猎,且多有成就。他在重庆任职期间,娶了一个中国女子为妻,育有三子一女。他在自己精心描绘的一幅中国画上用汉字题款:“荷兰国笑忘高罗佩识于芝台之中和琴室”。这里的“笑忘”是他自取的字,暗寓“笑忘百虑”之意;“芝台”是号;“中和琴室”是书斋名。这些古色古香的字号、书斋名称,和“高罗佩”这个他自取的中文名字一起,让他的本名“罗伯特·汉斯·古利克”渐渐淡出我们的视野。

这个“狐狸”一样的奇人酷爱书法。据他夫人回忆:“从我认识他,一直到他临终,他没有一天中断过练习中国书法。” 他的“高体”字独有一格,中国书法家沈尹默、郭沫若、于右任等常是他的座上客。他喜欢治印,历年所刻印章集成手卷印谱,齐白石为之题名。他还能写中国旧体诗词,曾与郭沫若、徐悲鸿等唱和,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独特景观。“漫逐浮云到此乡,故人邂逅得传觞。巴渝旧事君应忆,潭水深情我未忘。宦绩敢云希陆贾,游踪聊喜继玄奘。匆匆聚首匆匆别,便泛沧浪万里长。”这首七律是他赠给友人徐文镜的,不能说音律和意境都完全到位,但出自一个非母语的外国人之手,还是很让人感慨的。

(二)“天风琴社”与巴渝旧事

2010年10月,在“凤鸣巴山——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珍藏历代古琴展”上,有一张抗战陪都时期的老照片吸引了观者的目光,赭色的朴素,散发着光阴的气息。并非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天风古琴》上登载过多次,章华英的《古琴》一书里也有,但面对放大于此的照片,却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高罗佩与于右任、冯玉祥、徐元白、杨少五等人会聚于这张题有“天风琴社成立纪念——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元月十三日映于渝州”字样的照片上,却并没有因为他的高鼻深目而特别地“跳”出来。注目一瞥,他是融于这一群中国人里的,不加探究,似乎很难觉出他是一个“异类”。他的面容里有一种安静的气质,他的微笑里有一种淡泊的味道,随和,儒雅,其西人的体魄仿佛已打上中华的烙印……

在高罗佩身上的“中华烙印”里,古琴的造诣无疑是其核心。他说自己“癖嗜音乐,雅好古琴”。

在广陵派古琴大师张子谦先生的琴学日记——《操缦琐记》里,我们欣赏到高罗佩的琴艺:“晚偕剑丞至少峰许,高君等已先至,纵谈甚欢。饭后开始弹琴,高君奏《长门》颇有功夫,惜板拍徽位稍差。据云能操八九曲。异邦人有此程度,尤其对于琴学一切,几于无所不知,洵足惊异。余等合奏、独奏数曲,十时许始尽欢而散。”

这是1946年5月15日,高罗佩操琴已近十年。张子谦等人的“洵足惊异”,不单单是因为他作为“异邦人”、“能操八九曲”的“程度”,更在于他“对于琴学一切,几于无所不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高罗佩将古琴推入了汉学殿堂,他的《琴道》一书,用陈珏博士的话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部有关古琴的文化历史学著作”。全书共七卷,从中国古代之音乐观谈到古琴的意识形态史,从调意谈到指法,从琴与鹤谈到琴与剑,从琴与松谈到琴与梅,从中国的琴道史到日本琴道的谱系,洋洋洒洒,如数家珍。高罗佩无疑是中国古琴的知音,他曾颇有心得地说:“贵国琴理渊静,欲抚此操,必心有高山流水,方悟得妙趣和奥秘。”

1943年初,高罗佩来到战时陪都重庆任职。那时的重庆文化人云集,他如鱼得水,往来无白丁。这一年的中秋节,“天风琴社”雅集,高罗佩“偕未婚妻水世芳女士与美国东方学者艾维廉博士等社会名流聚会,在嘉陵江边鼓琴弄瑟,引吭高歌”。时人称:“此次雅集,堪称抗战时期华夏文化绚丽异彩的一次弘扬,是文人的盛会。”

老牌外交家陈之迈在1969年写的《荷兰高罗佩》中回忆,在抗战烽火中,高罗佩曾在重庆举办多场古琴演奏会,以外交家兼古琴家的身份,为华筹款,传为雅谈。

在“凤鸣巴山”古琴展上,我们不但看到了四十四张唐、宋、元、明、清及民国的历代珍稀古琴,看到了高罗佩的身影,看到了陪都时期的“天风琴社”,还看到了高罗佩的好朋友、重庆著名琴家杨少五先生的照片。这是一张蒙尘已久的单人头像,据说交到博物馆来的时候,还有泼墨的印痕。这是中年的杨少五,对襟,瓜皮帽,一脸的清俊和儒雅,是典型的中国文人的形象。站在这张相片前,不知怎么会自然联想到高罗佩。杨少五是一个商人,却深爱古琴,博物馆展出的珍稀古琴里有好些是他的珍藏。或许正是因为古琴及中国文化的浸润,让他即便于岁月的尘埃里仍保有了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清澈和明亮。就好像高罗佩,因为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沉醉,世界汉学殿堂里留下了他精妙绝伦的印记。和他一样诞辰百年的外国人浩如烟海,高罗佩却让我们铭记、缅怀,就如同有那么多的中国商人,我们却因为古琴、因为“天风琴社”而记住了杨少五一样。

文化的人更让人铭记。

二、穿越六十余年的“寻访”

2010年10月22日,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高罗佩的嫡亲外孙女玛利亚·安娜从荷兰来渝,寻访她外公和外婆当年在陪都重庆留下的足迹,寻访高罗佩“中国岁月”的痕迹,寻访高罗佩参与其间的“天风琴社”在今日的传承。因为在古琴展上与“天风琴社”的惊喜“晤面”,玛利亚·安娜便与重庆天风古琴院有了交集与对话。

玛利亚·安娜很年轻,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但容貌上已看不到多少中国人的痕迹。白皙的皮肤,蓝色的眼睛,凹凸有致的体态,一口流利的西文。随她前来的是一个荷兰导演,高个儿,鹰鼻凹眼,金色长发,典型的西人。他准备拍一部题为《高罗佩》的纪录片,正沿着高罗佩当年的足迹寻访、搜集素材。从他们随身带来的影像资料里,我们看到一个更真切的高罗佩,也为他“中国岁月”的还原找到若干生动的“论据”。

在相册里我们看到一位娴雅美丽的女子,不管是年轻的俏丽还是中年的端庄,都有一种大家闺秀的迷人风范。她,就是水世芳,高罗佩的夫人,齐鲁大学的高材生,清代名臣张之洞的外孙女。这样的一个女子,无疑为高罗佩的传奇奠定了根基性的元素。相册里有他们1943年在重庆举行婚礼的照片,还有若干书法对联以贺:“凤凰于飞梧叶和风喜顾曲,琴瑟畅律高山流水缔知音。”另有一联:“华国芳荷被怀琰,高山流水鼓鸣琴。”落款是“芝台先生、世芳女士花烛之喜。王芃生偕钟贤英祝。”在“百度”上搜索“王芃生”,乃“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国际问题研究所中将主任,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日本问题研究专家。”他1946年英年早逝,被称为“一代哲人、一代爱国人士”。

此外,还看到国民党元老、被誉为“民国草圣”的于右任的对联:“看山爱竹了公事,焚香挂画似神仙。”国民党元老陈其采的对联:“枕边书卷有余味,徽外琴声妙入神。”这些雅致的、书写着中国文人生活方式的作品,与高罗佩在书房弹琴、握着毛笔写字的照片相映成趣:书架上堆满了线装书,侧墙上悬挂着中国书画,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美妙和谐,除了他身着西装,所有的一切都是中式的,中国的。

还看到一张是还有“中华民国三五年三月”的照片,上题字:“天风琴社与渝都各界饯送荷兰高芝台博士水世芳夫人回国。”这张照片与古琴展上看到的那张照片相差仅两月,“中华民国一九三五年”即1946年,抗战胜利之后,或许都是在为返回故土做告别留影……

翻阅着相册里的老照片,仿佛在时光的隧道里穿梭。是古琴让我们回到当下,一曲《忆故人》,一曲《阳关三叠》,让语言不通的客人也听懂了,往事悠悠,黯然神伤,依依作别。

那个下午,忙坏了做“语言桥梁”的小女子郭莉,关于古琴,关于高罗佩,关于天风琴社,关于中国文化,关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彼此都有那么多话要说,最后是天风古琴院的院长黄建华先生用自己的书画作品“说话”。现场的书画过程让他们惊喜称奇,频频拍照,而赠送的画作更让他们激动不已,无需语言的载体,他们的欣喜洋溢在他们灿烂的笑脸上。想当年,高罗佩在接受中国友人的书画馈赠时,是否也有同样的心境?那些作品流传后人,珍藏至今。再过百年,是否还有高罗佩的第五代、第六代子孙来重庆寻访?是否也会带来今天留下的书画作品的照片?那时候,我们均已作古。遥想一番,竟有暖流漫上心头……

(后记)

2011年3月,在高罗佩离开重庆六十五周年之际,高罗佩的两个儿子、女儿及长媳从荷兰来渝,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举办了一场题为“高罗佩生平及学术成就”的讲座。出生于重庆的高罗佩长子威廉姆说,重庆对他的父亲以及整个家族而言都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这是父亲在中国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他在这里与母亲恋爱、结婚,我也出生在重庆,到16个月大的时候才离开,来到重庆真有回家的感觉……”高罗佩的儿女们希望把他们保存的父亲的古琴及书房里的物品,送到三峡博物馆做一个永久性的专题展览。

(李成琳,重庆人,《公民导刊》杂志社副总编辑,山城文学社秘书长,作家,重庆天风古琴院秘书长,琴家、琴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