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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喻绍泽琴学生涯考略(1)

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喻绍泽琴学生涯考略

曾河

蜀派关于四川地区古琴流派名称,在不同的研究中有不同的称谓,即蜀派、川派、泛川派。出于行文方便,本文均以“蜀派”指代。古琴作为中国琴坛的重要流派,近代以来对琴界产生过深远影响。而此后,和京津、江浙、粤港诸地域琴派一样,蜀派古琴的传承命运与19世纪末以降中国社会“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联系在一起。20世纪50年代中期,蜀派古琴重要的 “叶介福一脉琴人”(本文后均简称其为“叶氏一脉”)以家学传承为依托,通过进入音乐学院,走上职业化高等专业音乐教育的道路。身为叶氏一脉承上启下的一代琴人,喻绍泽先生,在这个充满变革的时代,扮演了传统琴学承传者与学院化古琴教育奠基者的双重重要角色。本文以喻绍泽琴学生涯为线索,以喻绍泽纪念馆馆藏一手材料为基础,讨论传统琴人出身的喻绍泽如何在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中,重新定位自己的社会身份与琴学志趣,最终呼应了在新旧交替的大历史潮流下,琴人群体的历史抉择。

一、琴学之根:喻绍泽与蜀派古琴叶氏一脉承传谱系

作为蜀派古琴半世纪以来最重要的传人之一,喻绍泽(1903~1988)之琴学脉传可清晰上溯至本门琴宗张孔山。四川地区琴事活动的历史直承秦汉,至清光绪二年(1876),青城山道士张合修(孔山)及其弟子唐彝铭、叶介福等编撰《天闻阁琴谱》十八卷,标志着蜀派古琴的正式形成。在其操缦悟道生涯之中,张孔山所教弟子甚众,但传承有序至今唯两脉:成都叶氏和华阳顾氏。华阳顾氏家族因赴长沙做官于光绪年间举家迁往湖南,顾氏一脉琴学不在本文讨论之内。叶氏介福一脉,即是喻绍泽琴学之根。

《天闻阁琴谱》先刻版现存于世的《天闻阁琴谱》先后有两刻本,在“绪言”和内容上均有差别。关于《流水》的题解中,张孔山言:“余幼师琴于冯彤云先生手传口授,所习各操尚易精熟,独此曲最难,且诸谱所收《流水》虽然各别,其实大同小异,惟此操之六段迥相悬绝。余幼摩既久,始能聆其神趣。即当时师我者顾不乏人,惟叶子介福得其奥妙。”参见张孔山、唐彝铭、叶介福合编:《天闻阁琴谱》(1876)之《流水》题解。根据这一记载,叶介福应为蜀派古琴第二代嫡传琴家。成都北郊新繁龙藏寺住持含澈和尚(1824~1899)好诗词,通音律,与张孔山以及叶介福交游甚深,在《同翔云观察于骆文忠公祠听叶介福上舍弹琴》一诗中更以叶氏之琴对悟禅机:“又听流水曲,清趣倍悠然。疾响随风度,余音与月圆。滔滔声满地,活活韵弥天。遂令蒲团上,禅机悟更先。”

介福公以降,叶氏琴学脉传有序,至绍泽已为五代。据是时访谈,《历代琴人传》对叶氏一脉之琴学渊源有过梳理澄清:“廖文甫之妻为杨遇春之孙女。杨氏学琴于张孔山,尽得其妙。廖氏琴于其妻及妻友叶婉贞,尽得其奥,传琴于其内戚子弟(即喻绍泽、喻绍唐两兄弟)。叶婉贞系叶介福之女,琴学家传。”参见查阜西(《历代琴人传》中国音乐研究所、 北京古琴研究会1962年油印本)中关于廖文甫的论述。故,叶婉贞、廖文甫应为叶氏一脉第三、第四代传人。叶婉贞为叶介福之女,曾任职于成都女子师范,闲暇时教授古琴弟子甚多。廖文甫乃旧式文人,光绪年间曾任柳州知府,后归隐田园,既是绍泽的舅舅又为其琴学发蒙恩师。

喻绍泽所生活的时代正值家国巨变,少袭国学后又专攻西语,1924年毕业于四川公立外国语专门学校,后任益州女中英语教师近三十载,其间琴学不辍,为巴蜀琴界之共认方家。解放后,査阜西先生两次致函时任西南音专校长常苏民荐绍泽入学院执教古琴。1956年,时年五十三岁的喻绍泽正式成为西南音专(四川音乐学院前身)教师,由此开启蜀派古琴叶氏一脉学院化教育的新路。在《査阜西琴学文萃》中,査先生曾高度评价喻绍泽的琴学技艺:“喻绍泽……篆刻《天闻阁琴谱》之叶介福为其外祖,或云琴操世其外家之学。其人风度娴静,依我个人印象在律和琴社中,技艺应推第一,所弹《流水》正是张孔山派,就中滚拂一段运指尤为灵活,出音优柔,今时弹张派《流水》无出其右者。”纵观其一生,喻氏所授弟子众多,家学衣钵主要由外孙曾成伟继承。现任中国古琴学会副会长的曾成伟(1958~)继承外祖父之琴艺,操缦至今三十余年,亦为当今琴坛最具代表性的蜀派琴家之一。深厚的家学渊源和系统的学院教育,使曾氏在深得蜀派古琴特色的同时也形成了相当个性化的演奏风格。其琴风稳健豪放、实而不华,音色淳朴清丽,下指稳重而又干净利落,无一丝俗气。既有文人凝重典雅、不事小巧的气韵,又兼音乐家技法精准、演绎严谨的功力。

张孔山、叶介福、叶婉贞、廖文甫的琴事活动主要集中在清末民初。自鸦片战争后,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开始松动,士大夫阶层式微肇始。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西学东渐,在性质上已经和明末利玛窦、徐光启的时代完全不同,西方诸种文化思潮日渐冲击着中国固有的人文传统,依附于“士人”阶层的古琴渐而衰落。不过,以家学传承为主的叶氏琴人们,并未因鼎革而产生太大影响。

叶介福、叶婉贞、廖文甫三代琴人以琴养性,其社会身份非同当代“专业”琴人,张孔山为青城山道长,叶介福为一方乡绅,叶婉贞任职于成都女子师范,廖文甫曾为柳州知府,均乃传统文人的典型。因此在喻绍泽之前,蜀派古琴叶氏一脉在传承方式上保持了家学为主,非职业化的特点。琴人的社会身份与古琴无直接关系,琴之于琴者多是纯粹修养之道,学生与老师之间往往是族人、亲属或至交好友。古琴之于他们,一如中国传统文人,是文人趣味的体现和寄托。本文将这一类型的琴人视为“传统琴人”。

在历代叶氏琴人中,喻绍泽是一位承上启下的特殊而关键的人物。喻绍泽的琴学背景跨越民国与新中国,其琴学生涯肇始于非职业化、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学传承,秉承旧式知识分子对琴的种种情怀。1956年,喻氏进入专业音乐院校,开始在国民教育体系中进行教学工作。作为职业音乐家和音乐教育工作者,其社会身份的转型和自我角色意识的转化,使喻绍泽为代表的蜀派古琴以一种新的方式在新的社会环境中继而绵延。

二、新旧之间:从传统琴人到职业琴家

观其一生,喻绍泽的琴事活动可分为两个时期。以1956年为界,之前他虽以擅弹活跃于民国成都琴坛,但其社会身份乃是英语教师。1956年后,经査阜西引荐进入西南音专任古琴教师,完成了从旧式传统文人向新时期民族音乐工作者的转变。

(一)1956年前:英语教师的琴学交游

据1937年《今虞琴刊》之“琴人问讯录”所载,喻绍泽之胞兄喻绍唐擅弄“《秋鸿》《高山》《流水》《秋水》《佩兰》《秋塞吟》《平沙落雁》《普庵咒》《梅花三弄》《挟仙游》等操”,喻绍泽能弹“各谱所载之操”,虽没有具体指出所善弹的曲目,仍可见喻氏兄弟在二十余岁时相当了得的琴学技艺。《今虞琴刊》记载喻氏还善琵琶、风琴、笛子、围棋等,可见喻氏幼年开始,也已受到浓厚音乐和传统文化氛围的熏陶。另据喻绍泽自述:我从小爱好音乐,凡是琵琶、月琴、胡琴等乐器我都学过,13岁我开始学古琴,古琴这种乐器,历史最悠久,音域最宽广,音色最美妙而又有丰富多彩的表现(力),其他任何乐器都比不上,是我国优秀的珍贵文化遗产。我的老师廖文甫是蜀中名古琴家张孔山先生的传人,即是蜀派,所以我就是蜀派。参见喻绍泽纪念馆馆藏的喻绍泽手稿。上述家传史料亦足以佐证《今虞琴刊》所载无误。值得注意的是,在喻氏特长中有风琴一项。喻氏与西乐的结缘,应与青年时期的学习经历有关20世纪20年代的成都,西洋音乐尚不为大众熟知。喻氏在四川公立外国语专门学校念书并受教于吉士道夫人(Mrs.Mullet,其丈夫是当时华西医科大学牙科教授,长于男低音演唱),便有条件接触到西洋音乐,并有机会修习风琴。,也为以后较顺利地适应学院教学生活埋下了伏笔。此外,喻氏兄弟还留下了一定数量的书法与绘画作品。喻氏兄弟的书法绘画作品主要收录在《怀园琴韵》和喻绍泽纪念馆中。通过喻氏见诸历史文献的记载以及留下的大量实物、照片、手稿加以汇总,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1956年前青年琴家喻绍泽的形象:一个拥有传统文人志趣但同时接受东西方教育的民国知识分子。

1936年“今虞琴社”成立后,其时琴坛领袖査阜西先生致函裴铁侠和喻氏两兄弟等,希望能够在成都组织琴社以提倡国乐。1937年成都“律和琴社”的成立与此倡议密切相关。律和琴社首次雅集,査阜西亲赴成都参加。其间喻绍泽奏《流水》,査阜西对其评价颇高:“我有幸听到了真正的西蜀之声!”随着抗战爆发琴社活动趋于停滞,直到1947年喻绍泽、喻绍唐、李藩、裴铁侠等人重又发起成立了“秀明琴社”,该琴社成为抗战后成都地区恢复琴事活动的先声。秀明琴社的雅集记录珍存至今,喻绍泽之胞兄喻绍唐手稿《慨古惜今》中可见这样一段记录:

……民国三十六年正月十一,社友等应裴君之约于裴宅首次琴集。午前十时,李燮和和伍洛书均已先到。日中马瘦予(喻)绍唐(喻)绍泽联袂而至,伍君携有新斫仲尼式琴一张,色深赭,体甚修伟,为近年所见大琴恐未有出其右者。面青桐,底老杉。休息片时绍泽即用该琴奏《高山》一曲,音甚洪大,巍巍乎,子期之听或亦类此大琴乎!元明之时斫琴者已多不合法,若近代更瞠乎其后矣。伍君考古证今悉心研究提倡造琴之兴趣,良非斟也。裴君亦出其先年所斫仿大雷琴式一床,音亦洪松较之伍所斫有过之而无不及。裴君继用所藏龙璈古琴奏《秋鸿》操。社友等久未闻裴君鼓此操,故皆悚耳静听,聆一室之中除琴音外不闻有一点其他声音,一时觉鸿雁来宾,恍若置身于霄汉之间。裴君正手挥目送,神凝气聚之际忽有一不速之客手提黄橙一篓启门而入。顷刻间弹者意志少纷,琴音几于中止。幸裴君为琴坛名宿,保持镇静,态度俱然,终曲然天衣无缝,总觉歉然。此曲奏时仅耗卅分钟中间即生波折,所谓以一饮一啄莫非前之其然岂其然乎?阚大经一人后至,是日,裴君又奏《胡笳》,绍泽又奏《秋水》,洛书奏《潇湘水云》《阳春》《高山》,燮和奏《平沙》《潇湘水云》,阚大经奏《鸥鹭忘机》,绍唐奏《胡笳》《高山》。午后三时裴君即请入席,出永丰之花貂(雕)佐以佳肴。散会时已夕阳衔山矣……参见喻绍唐手抄《慨古惜今》中雅集记录。

当时琴人的结社活动形式随意,可抚琴、可交流、可吟咏唱和,常伴席酒,其风雅之意可见一斑,这种雅集形式的影响甚至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文革”后,成都琴人雅集亦多是在喻氏家中进行。在喻文燕女士(喻绍泽之女)的回忆中,80年代开始喻家每周六下午皆会举行古琴雅集,宾朋满座,并由喻绍泽夫人廖氏治餐招待。根据喻文燕(喻氏之女)口述。纵观民国时期喻绍泽的琴事活动可以看出,作为四川琴界之中坚,喻氏的交游对象主要是像喻绍唐、裴铁侠、伍洛书、李藩这样的古琴爱好者,他们在社会上各有职业,如裴铁侠为归乡士绅、胞兄喻绍唐为政府公务员、李藩为植物学家等。所以“以琴会友,共享雅趣”可作为对喻氏这一时期活动的概括。

(二)1956年后:古琴教师的职业化历程

1955年,査阜西与文化部和广播事业局达成协议,带队采录全国琴家的演奏。这是一次全国范围内的古琴普查活动,通过此次调查,古琴小组先后录得珍贵声频资料共计二百六十二首,使各派琴曲不致继续散失,同时也以各种方式,解决了很多琴人的生计问题。1949年后,喻氏被划为“旧教育人员”,査阜西先生1954年致信时任西南音专校长,著名作曲家常苏民先生:

……在成都,我有很多弹七弦琴的旧友,其中我亲自听过弹得很好而有代表性的是喻绍泽和龙琴舫。他二人都十分贫困……惟喻绍泽还年轻……他虽然是地主家庭出身,据朋友们侧面报告,不但退押早清,而且思想比较进步。好几位旧时的琴友正面来信,要我替他设法,使他早得工作……我想,喻绍泽既是失业的旧教育人员,理应留川工作,只要他身家确实清楚。也许您有可能使他早得到工作,并可以使他在业余对这一古代重要音乐做些有益的贡献。因此,我也正面地替他向您做同样地请求。

另有查老在1957年《祖国古琴音乐今昔》中提及:……喻绍泽被聘作音乐院校古琴教师感到高兴,在旧社会被遗弃的古琴家已全面就业,而且个别业余古琴家也因需要而被转业到专业古琴方面来。通过査阜西、常苏民等人的共同努力,喻氏终被录用,成为一名专业古琴教师,并由此开启新的人生阶段。此时的喻绍泽,其社会身份,也由一个以古琴为爱好的旧式文人,变成了一个专业的音乐教育工作者。喻氏的琴学社会关系,开始更多与专业音乐界相关联。

纵观喻氏的专业教学生涯,大致可以分为1956~1966年和1976~1988年两个时期。在第一个时期中,喻氏一方面完成了自我社会身份的再定位,成为一名艺术院校职业古琴艺术教师,另一方面通过系列研究工作,如发掘古谱、创编新曲、编写教材等活动,对古琴的学院教育做出探索。第二个时期即“文革”结束后,喻氏的主要精力则放在恢复琴社活动,促进蜀派古琴对外交流等方面。为团结琴人、提携后辈做出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