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纹丝不动,只是直盯盯地看我,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过于伤心。一想起他那天带着伤,在食堂门口等我的样子,我的心就软了。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他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示意我坐。我疑惑地看了他片刻,坐了下来。
火苗像水波一样,在木炭上流转、荡漾着。他拉过我的双手,拽掉我的手套,之后,他捧着我的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气。我手上一热,浑身就开始不自在。他总是这么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看来我又错了,不该进来,不该自投罗网。他捧着我的手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放在炭火旁烤。
我壮了壮胆子,这才敢直视他。这张脸美得太刺眼、太慑人了。被酒烧红的眼睛里,又比平时多出一些叫我畏怯的东西。在火光的映照下,我看清了他太阳穴上的伤疤,确实还没有完全长平。想起中午他对我说的话,我的心就不由得颤了一下。
他用筷子夹了一个萝卜肉丸,放在我嘴边。我摇摇头。
“敢不吃?不怕我用嘴把你的嘴撬开?”他低声威胁道。
我知道他的脾气,赶紧张开了嘴。他就这么一口菜一口汤,喂我吃了不少。
“我妈总唠叨,冬天得多吃点儿带汤水的。暖和点儿了吧?”
“嗯……暖了……”我口齿不清起来。
接着,他把酒瓶子里剩下的高梁酒全倒了出来。
“一口喝干!”他把玻璃杯放在我嘴边,命令道。
“我不会喝辣酒。”我怯了,酒有小半杯呢。
“喝了吧!这酒,只会醉人,不会伤人!”他软下来了,像是在求我。
我的心也跟着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心总是这么容易软。这有点儿不对!我和他,这像是在干什么呢?他的眼睛没有放过我的意思,我心里毛了,接过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像是咽下了一团火,直觉得喉咙都快被烧烂了。
“你真狠!伤了我这里、这里,还不够,还要伤我这里……”他抓住我的手,先放在他为我被打伤过的胳膊上,又放在太阳穴的伤疤上,最后,放在了他的心脏部位。
他的心跳得咚咚响,我想逃开,可显然已经晚了。他慢慢放开了我的手,付了钱,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学校。路过竹园那张熟悉的石桌时,他站住了,我也站住了。我不能不想起看樱花回来的那个夜,不能不想起那个有点儿甜的吻。
“你欠了我多少,知道吗?”他的霸气又上来了。
我的头开始晕了,好像一下子没心劲儿和他纠缠了。
“跟我去湖北文联吧!我哥在那儿有个空房子。”
他以前跟我说过,他爸妈没结婚前,就响应支援武钢的号召,从东北来到武汉安家落户了。我条件反射地警觉起来,绝对不能跟他去!我和潘正刚刚在长江大桥上对天发过誓啊。
“我都看出来了,你心里装的是刚才那个人!不是郝康!也不是我!”
“他是我第一个……在我心里很重……”
“我输了,是吧?现在你是裁判,你说谁输谁就输,你说啊……”
沈晖说我伤了他的心(2)
他说的那个“啊”字,声音拖得太长,长得像彗星尾巴,颤颤悠悠地消失了。我的眼睛忽地热了,低下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掀开大衣襟,包住我,抱紧我,散架样地瘫在了我身上。
不一会儿,我感觉到他开始抽咽。我简直惊呆了,这么个刀枪不入的人,为什么还会这样!
我不能把肉体分给两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我原以为,爱情的两难选择,只会出现在电影、小说里,没想到竟会对我这样一个普通女孩张牙舞爪。我向往纯情、从一而终、誓死不渝,可爱情的性质却不全是“一对一”。
在沈晖出现之前,我不敢想像,一个女孩怎么把肉体分给两个男人。可现在,一切发生得似乎也顺理成章,我成了被沈晖操纵的一个棋子。我坠入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忧伤之中。我弄不明白的是,被沈晖吻过、抱过,算不算把肉体给他了呢?我开始有负罪感了,我对潘正和沈晖都犯下了罪。
元旦过后的一天晚上,我有点感冒,就没出去上夜自习,一个人坐在被窝里看书倒也清静。
可一页书还没看完,钱晓珊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枝腊梅花。她的眼睛肿得厉害,红红的跟桃子样的,一定是刚哭过,一张脸跟黄白黄白的腊梅花一个颜色,令人担忧。她本来就瘦,近来像是又瘦了一圈儿。
狭路相逢,她对我视而不见。两个人不搭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没有理她,把目光转移到书页上。
她活动的身体把空气搅得动荡不安,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通过眼睛的余光,我看见她在书桌前坐下来,想找个地方把腊梅花插上,找了好一会也没找到。接着,她脱了鞋,踩在下铺上,伸手把腊梅花往上铺床头的木缝里插。她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了,插了几下都没插进去。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我吓呆了,赶紧跳下床,朝她扑了过去。可是,我还是晚了一步,等我扑到她面前时,她已经摔倒在地板上,幸好这古老的地板是木质的。
我扶着她坐起来,喊了好几声,她才睁开眼睛,皱着眉,说头晕。我攒足了劲儿,把她整个抱了起来。她虽然很瘦,抱起来可真沉。我紧走了两步,把她放在我床上,又倒了杯热水。她喝罢,感觉很快就好了许多。
我在床边坐下来,默默地望着她,没有说话。她也默默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怯怯地把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我对她笑了笑。她牵了牵嘴角,也想对我笑一下,没笑出来,却“哇”地一声,趴在被子上大哭起来。
“不舒服是吧?去校医院看看吧?”我轻拍着她的背,担忧地问。
“没事……我低血糖,经常头晕。”她抽噎着,摇了摇头。
“平时没见你晕过啊。”
“这几天没胃口吃饭。”
“那就好好养几天……你吃得太少了,得吃多点饭啊!”
她听我说罢这句话,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好长时间不搭腔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这么干坐着,一筹莫展地拍着她的脊背。
“那天沈晖在窗户下喊你,我推过你就后悔了……”她含糊不清地说。
“不提了,咱俩这么长时间不说话,我也不好受……”我安慰她。
“你现在打我一巴掌吧,叫我好受点儿!”她拿起我的手往她脸上扇。
“别傻了!”我使劲把手抽回来,“打了你我就好受了吗?”
她接着又是一阵大哭,哭得惊天动地。我猜她一定有苦衷,埋在心里无法释放,可我没有问她。如果她信任我,会对我倾诉,如果不信任我,问也问不出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如此,彼此能进入多少是有定数的。
终于,她哭够了,用手帕把泪擦干。她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在做思想斗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乞怜地望着我。
“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吧。”我鼓励她。她真诚的眼神使我无法回避。
犹豫了片刻,她才下决心开了口,“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又不喜欢我。要是能像你一样,找到一个可以对着发誓的人,能不能出国,我都不会太在乎的呀!”
直觉告诉我,她话里的具体所指就是沈晖,心里不由得别扭起来。她也许已经爱上沈晖了,沈晖越是追我她越爱他,这是个定理。我陷入自己的心事里,把安慰她的事给忘了。是时候了,我该狠下心来,不给沈晖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即便他根本不会爱钱晓珊,起码我会变得坦然。何况,我已经有个潘正了呀!
熊大春为钱晓珊改分数
钱晓珊这样的女孩骨子里不坏,一颗心却总是骚动不安,指挥着她们的身体做出种种不理智的行为。年轻时的不理智,容易被人原谅,她们至多落个“坏女孩”的名声,成年之后,不理智的行为就绝对不会被原谅了,她们往往会一辈子声名狼藉、伤痕累累。
声名狼藉、伤痕累累的过程,总是包含着烟花一样绚烂的甜蜜的,这是规矩女人们永远无法体验到的。你既然选择了收敛,张狂的快感就不可能光顾你,这是一种很简单的辩证。
想着这些,一丝幽怨莫名其妙地爬上了我的心头。若是进行严格的分类,我显然不属于钱晓珊那一群。
总算和钱晓珊和好了,我和她一样,感到很欣慰。我不想和任何人结下仇怨,钱晓珊也一样。我和她又开始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了。
每到期末,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少同学整个学期都不用心学习,就靠这几天死记硬背,挣个及格。我和潘正约好考完试再见面,他学的是建筑专业,功课比我的要重得多。沈晖也忙于应付考试,没再来找我。
期末考试结束这天,钱晓珊得知她的《大学英语》考了50分。英语老师是个年轻女人,又漂亮又骄傲。这种老师一般都是女生的克星。她上课最喜欢叫女生背课文,稍有闪失,就得挨她的挖苦训斥。女生们不吃她的亏就是好事儿,更别想占什么便宜了。要是个男老师,不及格的女生还可以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大不了舍上胳膊腿儿的,被掐几下、摸几把,掉不了一两肉,换个及格问题不大。
钱晓珊的英语底子不好,肚里没货,平时也不用功,再加上这么个女老师,即便补考,也难及格。她心急火燎的,四处打听“旁门左道”,最后在一个有三分姿色的高年级女生那里得了“真传”——熊大春不是系办干事吗?各科教师都会把成绩单先交给他,只要他肯动动笔,50就会变成60,还可以变成70、80、90。那个高年级女生说熊大春没少干这事儿。不过,她又说,勾起熊大春的怜香惜玉之心,技术难度比较大,不能传授,得靠钱晓珊自己临场发挥。
刚吃罢晚饭,钱晓珊就叫我陪她去找熊大春。我觉得这种事我跟着去不好,当着外人,熊大春怎么可能干不光彩的事呢。可钱晓珊说她一个人不敢去,硬拉着我来到了熊大春的宿舍。
熊大春看上去刚洗过澡,头发还没有干透,水桶还放在门口。这几天公共澡堂坏了,得用桶去锅炉房打热水,回来在窗玻璃差不多掉光的盥洗室里洗。熊大春上身穿了件绿毛衣,下身还是那条玫瑰红秋裤,冷得直跳脚,三角区的一团东西也跟着活蹦乱跳。我和钱晓珊都别过脸去,不好意思正视他。他这次倒是挺敏感的,赶紧拉过床上的军大衣披在身上。
“晓得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么事啊?”他不无得意地问。
“我……英语没考及格,你看……”钱晓珊的嘴一边支吾,眼睛一边放电。
“不及格就等着补考啊!”
“想求你……”
“嗯?不及格求我有么用?”他越发把自己吊起来了。
“能不能改……”
“么事?叫我改分数?想砸我饭碗是吧!”他聪明绝顶,刚听到个“改”字就毛了。
钱晓珊窘得满脸通红,放电的眼睛陡地灭了。她拉拉我的衣服,用眼神儿向我求救。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求熊大春。
“这样吧,我刚踢完球,还没吃饭,你晚一点单独来找我。”熊大春套上条外裤,拿起饭盒准备出门。
“单独……”钱晓珊没听懂。
“对,单独,就是一个人的意思!”熊大春解释道。
我也有点儿纳闷儿。第三者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能当即把分数改了呢?但熊大春没再说话,把我和钱晓珊甩在后面,吹着口哨走远了,背影看上去颇有点儿狂傲。
大约八点时候,钱晓珊不得不一个人去找熊大春,一个多小时后才回来。她一进门,就把我拉到走廊的尽头。
“改了没?”我小声问。
“改了。”
“改成多少?”
“60。”
“既然改了,怎么不改多点?”
“那个丑八怪刁钻着呢!”钱晓珊气咻咻地说,“每加一分,得叫他抱一次!”
我听罢,挺震惊的,没想到熊大春会使出这丢人的招数。“天啊,你不得叫他抱五次?”
“是啊!他抱一次足有一辈子那么长!他穿的秋裤那么薄,那个不安分的恶心玩意儿……”
我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还说,写毕业论文他也可以捉刀,就看到时候能不能把他给弄舒服喽。”
一起震惊湖北高校的性丑闻
寒假里,除了春节前后几天,我和潘正几乎天天在“255号”会面。和我在一起时,他怕自己冲动侵犯我,违背诺言,就总是教我下围棋,以转移注意力。偶尔,他会弹吉它唱歌给我听。
两个人在一起,彼此都是幸福甜蜜的。我在他面前非常敏感,除了幸福和甜蜜,还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的疲惫——身体上的疲惫。我把感觉告诉他,他并没有在意。他说最近是有点疲劳,可能是过年家里太热闹,休息不好所致。
临近开学的一天,两个人又坐在暖气包旁下围棋。下着下着,他说头有点晕,我就赶快扶他上床躺下。他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我躺在他身边,仔细地观察他,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我把头轻轻贴在他的心脏部位,他的心脏跳得非常有力。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
他睡了大约两个小时,醒来后精神不错,兴致勃勃地拿起吉它,两个人合唱了一首名叫《LoveStory》的英文歌。爱情就是一种迷乱的状态,沉浸在其中,能叫人忘记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自我的存在……
开学之后,下了一场大雪,“倒春寒”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
心理系门前的白玉兰终于开花了,春天这才热闹起来了。花瓣嫩生生、肉嘟嘟的,像小姑娘的粉脸。雨下了几天,细细的,跟头发丝样的,不但没把玉兰花催落,反倒使它们更娇媚了。背着书包的女生们,每走到树下,都会停下来,使劲把那花儿的清香吸上几口。
没等玉兰花开败,美术系的刘孬娃就和中文系的叶小美联手,制造了一起震惊湖北高校的“性丑闻”。“性丑闻”的揭露者是熊大春和黄阿伦。据小道消息说,熊大春的下身在揭露性丑闻的过程中遭到了袭击,并光荣负伤。不过,那个部位不便公开,所以“伤势问题”成了个神秘的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