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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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问策

坐在摇晃颠簸的马车上,孙阳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到太子面前大声的喊出自己的疑问,让这位坐在九重宫阙之上的皇家贵胄,给出一个无所谓的答案。可惜孙阳不敢,也绝对不能这么做。

又叹了一口气,孙阳抚摸着锦盒的手突然一顿,这里面是什么?

孙阳将锦盒打开,里面的东西令孙阳一愣,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更不是什么孙阳未见过的奇巧物件,而是一件孙阳熟悉无比的东西,画卷。

看着手中这卷装裱的极为精细的画卷,孙阳轻抚着黄杨木制成的画轴,心中的疑惑更加强烈了。不用展开孙阳就已经知道了手中这张画是什么,因为这张画正是他亲自装裱,亲自绘成,亲自送到太子手上的,这就是那张孙阳颇为得意的芙蓉锦鸡图。

怎么太子会将这个东西还回来?孙阳皱着眉头,将画卷拿出锦盒,锦盒之中空空如也,只有这一张画。孙阳想不明白,太子是什么用意?

摩挲着绸布细致光滑的表面,孙阳想了半天依旧想不出什么门道,只得无奈的放弃了。

将画卷放回锦盒,孙阳想了想,开口对驾车的走卒道“可否将车停在平康坊?”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之后,孙阳闭上了眼睛,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在颠簸的马车中过了不知多久,马车终于停了,驾车的走卒将孙阳唤醒。

孙阳捧着锦盒,快步来到韦述裕的府宅,在这个时候,孙阳只能寄希望于昨日留给自己一句怪话的韦述裕能够解开自己的疑惑。

然而结果却令孙阳失望了,韦述裕的府宅外,曾经老旧的灯笼已经换下,门外熙熙攘攘的有着不少人进进出出搬运东西,看来韦述裕是已经搬走了,孙阳上前找了一位站在石阶上指挥仆役的管事,询问道。

得出的答案并不意外,韦述裕在昨日便已经将府宅卖掉了,今日早上,天刚蒙蒙亮,韦述裕一家人便在城门刚开的时候离开了长安。

至于做什么,还是那个老套的答案,前往陇西投奔亲友。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如何走出了平康坊,此时已经到了申时,街道上来往的行人渐渐稀少了,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开始就饭,孙阳抬头看了看日头,才反应过劲来,速速向家中走去,若是回去的晚了只怕又免不了苏婉的一阵唠叨。

却说平康坊与孙阳的府宅有些距离,孙阳走了许久才回到家中。

而这时,苏婉已经将晚饭做好,正等着孙阳回来。

“今日怎地又回来迟了,莫非是厅里出了什么事?”苏婉接过孙阳手中的锦盒,絮絮地问道。

孙阳在一旁的木盆中濯手,随口回道“哪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去了东宫一回,这才晚了而已。”

苏婉将锦盒放好,不信的又说道“这可不对吧,往日东宫待诏总是有车马送回,怎地今日竟是走回来的?”孙阳又非今日才干这待诏,苏婉自是对东宫的规矩颇为熟稔,自是不信孙阳的说辞。

“婉姐总是多心,若是没去东宫哪里来的锦盒?”孙阳从房伯手中接过茶水润喉,对苏婉解释道。

“老夫人去的早,奴等小婢怎么敢管郎君的大事。”苏婉在一旁有些不快的说道。

“我的好姐姐,哪里是这话,我自幼是你与房伯带大的,我们便是一家,我平日又何时将你当做下人?莫在恼了,小弟今日知错了。”见苏婉有些不快,孙阳赶紧向她低头示好。

苏婉见孙阳又耍这等混赖样子,也不予他计较,将碗筷为他摆好,在口中继续道“六郎如今也成人了,当是斟酌人身大事的时候了,只是咱家也没什么长辈,是不是与舅家老爷联系一下,看看找人做个中人.。”

苏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孙阳打断了“姐儿莫要再说这事了,家中的状况你也晓得,舅父我自小未见过一面,便是有些情分,这些年不联系,也早就疏远了,何况谁知道如今舅父在何处,怕是这兵荒马乱,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孙阳父母早逝,祖母是个妇道人家,那任武勇郎将的祖父早在孙阳出生不久便病逝了,孙阳的舅父一家一直住在彭城,而当年寿春大战,彭城被南越水军侵扰,十亭人去了九亭,如刘家这样的世家大户,怕是也难逃兵锋所向,故此这些年舅父从未与孙家联络,就是孙阳祖母去世的时候,也有猜测是不是其舅父丧在了战乱。而依照孙阳自己的揣摩,只怕情形也并不乐观。

此时已经坐到了桌畔,苏婉挨着孙阳坐下,而房伯却与一旁侍奉,并没有与两人同坐,而孙阳与苏婉也不劝告,看来这也是常态。

却说这苏婉与房伯是孙阳祖父在昭元年间于樊城任职时收下的流民,据房伯自己说,苏婉是自己主家的遗腹子,被赵越乱兵屠戮了全家,只余下两人逃生。但孙阳的祖父猜测,这房伯只怕是白母教的溃兵,而苏婉那孩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但这些都不过是孙阳祖父猜测的,而孙阳祖父去世之后,孙阳的祖母也一直对这房伯存着防备,只是在孙阳祖母去世之后,孙阳可以说是由房伯与苏婉一手抚养长大的,故此三人的感情与其说是主仆,倒是亲人更准确一些。

而房伯对待苏婉与孙阳,也真的如同他自己说的那般,自己以下人奴役自居,无论孙阳两人怎么劝说,房伯就是不肯随两人一同用饭,故此多年之后,大家也便习以为常了。

晚饭不过是简单的四道菜,除去三道青菜,倒是还有一道猪肉,是难得的肉菜,孙阳不觉多动了几筷子。

大燕朝的主食以面类为主,而青菜则多是些菘葱,菠菜为主,至于肉食则以羊肉禽类为主,猪肉是民间的饮食,真正有品级的官员世家,基本上是不食用的,当然像孙阳这等九品小官,家世浅薄,平日里能有一顿猪肉却是难得。

转过来说,用过晚饭,孙阳回到屋中,自锦盒里将那张芙蓉锦鸡图取出,在桌案上铺展开来。

待诏厅供给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品,早些年也曾有家境不好的待诏,将这些物件偷出去卖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这等文人最是要脸面,若是被人知道,不单在圈子里污了名声,便是饭碗也必然会丢掉的,故此,虽然杨晦浑浑噩噩并不管事,但孙阳这一批待诏没什么人敢做这等下作的事情。

而这张画,孙阳在用墨上颇为讲究,虽然在意境气度上,成不得上品,但还算是一副不错的匠作,这也是孙阳的老毛病,早在学画的时候,便有不少老先生称孙阳在这方面的悟性并不高,而且颇为匠气,反倒是像那等老画工的作品,所以若不是仗了程牧之的举荐,孙阳绝无可能在待诏厅混上一个位置,当然,大燕朝到了今日,公为私用这样的事情,并不在少数,如孙阳裴铎这样的例子满眼望去,十人中到有一半是如此的。

孙阳用手掌在画上抚过,发现画纸颇为干燥,而且用鼻子嗅去,有着淡淡的熏香味道,这说明,此画应该是一直挂在房间中的。否则便是再好的画作,如果卷起存放,还是会有潮气渗入。而这样被太子挂在某处许久的芙蓉锦鸡图,怎么会被太子又送了回来?

想不明白的事情,孙阳向来是懒得费脑筋,但今日这事,却由不得孙阳偷懒,看着面前这幅熟悉的画作,孙阳摸不到丝毫头绪。

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将这幅画送回来,是想提醒自己什么?还是,另有深意?

揉着额头,孙阳还是想不到。

太子要谋反这个念头,在孙阳的脑中,已经不太确信了。因为依照东宫今日的表现,太子完全没有谋反之前的丝毫征兆,反倒是透着一股陈腐气,就像,孙阳突然想到,太子今日的表现,就像当年祖母去世之前给孙阳的感觉一样,这是为什么?

这时,苏婉端着饮子走进了屋中。

苏婉今日一身浅白色的衣裙,耳边两颗白玉制成的耳坠,镶嵌在金制的画勾中,随着苏婉的走动,轻轻摇曳,苏婉的衣裙大半是东宫赐给孙阳的绸缎制成,便是孙阳身上的服饰也比不得苏婉,苏婉比孙阳大五岁,当年孙阳祖母虽然不喜房伯,但对于苏婉还是颇为喜爱的,死前还曾希望苏婉给孙家留下个一儿半女,以继香火,这倒不是什么以外的事情。大燕深宅大院的婢女与公子之间的事情,向来带着暧昧,只是,孙阳自小由苏婉带大,心中除了喜爱,更多的还是敬畏。所以,搂搂抱抱的事情还算有,但在深入一点,孙阳还真没那胆量。

苏婉似乎刚刚洗完澡,身上飘荡着好闻的皂角香气,披散下来的头发,在底端用一块丝绦扎起,摇曳的身姿,将美好的曲线显露无疑。

孙阳的心情随着苏婉的到来,似乎没来由的好了起来。

“姐姐怎地来了?”孙阳起身趁苏婉在桌案上摆放茶盏的时候跑到苏婉身后,抱住了苏婉纤细的腰肢,头靠在苏婉的耳畔,朝苏婉吹着暖暖的风,问道。

“莫要胡闹,都多大了,还这般无赖性子,也不知将来那家姑娘能看上你。”苏婉将手中的物件摆好,反手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孙阳的额头上一点,笑骂道。

“六郎可不要什么姑娘,将来就和姐姐在一起才好。”问着苏婉发髻之间熟悉的味道,这一天让自己厌烦的那些腌臜事,似乎一瞬间飞出不见了。

“胡闹,姐姐可不给你胡乱污蔑了清白,将来人家小姐进门,说不得就把奴家忘到哪里去了。”苏婉捂住孙阳蠢蠢欲动的双手,不让他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幽幽道。

孙阳感受着苏婉柔滑紧致的腰肢,正欲向上探求,却被苏婉止住了动作,只得怏怏的将手停在苏婉小腹之处,用下巴蹭着苏婉修长雪白的脖颈,讨好的道“姐姐竟是瞎说,当年祖母可是说过让姐姐给我孙家留个后的,这话六郎可是一日都不敢忘得。”

说了这话,孙阳明显感觉到苏婉全身一软,对苏婉异常熟悉的孙阳知道,自己的双手可以稍微向上移动了。

可谁料,苏婉一句话,将孙阳心头的那些绮念,打了给魂飞魄散。

“对了,六郎,这几日可是厅中生了什么事端,怎么见你每日神色不属。”

此话一出,孙阳放松的心态一下子消失了,感觉到孙阳的变换,苏婉,刚忙分开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转过身来,看着孙阳复杂的面庞问道。

“六郎莫非真出了什么事情?”

看着苏婉焦急的神色,孙阳知道,自己这个婉姐异常的聪颖,当年家境还好的时候,请来的那些教书先生,都说苏婉的天资极高,若非生得女儿生身,只怕成就不低;而且孙阳自幼随着苏婉长大,自己的那些心思历来瞒不过苏婉,与其令她徒增担心,不如直接说了,但是,自己心中藏着的这个猜想,又如何敢让苏婉知道。

孙阳犹豫再三不知该如何开口,苏婉见孙阳神色前所未有的复杂,知道藏在他心中的这件事情绝对不是小事,便开口道。

“六郎,家里如今只余你我房伯三人,若是真有什么大事拿不定主意,不如说与房伯,房伯虽然老迈,但毕竟也随着老太爷办差多年,眼力总是比我们强的。”

苏婉这句倒不是假话,孙阳祖父调回长安任果毅都尉的时候,家中奴仆不多,房伯也时常代为跑腿,所以对于京中的一些情况多少还是了解的,但即便如此,房伯不过一介奴役,孙阳心中的这件大事,又如何能与他诉说。

孙阳叹了口气,一手抚着苏婉光滑的脸颊,道“婉姐,这事,真不知该如何说起,说实话,直到此时,对这件事,我心中仍然没有丝毫把握。”

看着孙阳的神色,苏婉轻声道“看来这真是件大事了。”

“唉。”孙阳叹了口气,证实了苏婉的猜测,转身坐回了椅子。

将桌上的饮子乘好,端到孙阳的面前,苏婉正见到那张芙蓉锦鸡图排放在桌案上,心头不由一颤“六郎,这事,可是与太子有关?”

孙阳闻言不由大哑,没想到自己这位姐姐竟然这本聪慧,竟然仅从一张芙蓉锦鸡图便猜到了事情的源头。

不过心中一想,孙阳倒也了然,这张芙蓉锦鸡图本就是自己得意之作,苏婉自是见过多次,而且当日因此画而受赏,苏婉又非不知晓,能够凭借这张还回来的画猜到太子,也确实并不意外。

点了点头,孙阳自苏婉手中接过饮子,这饮子倒不是什么稀罕货,只是家中不定时饮用的一种药汤,长安干燥,一般官宦人家都会常被一些药饮,孙阳家虽然景况不佳,但这些便宜的药汤还是配备的。

轻轻地嘬了一口略带些清香的饮子,孙阳开口道“这事却是与东宫有着干系,但我一时也吃不准,毕竟这件事要事落实了,影响实在太大了。”

苏婉走到孙阳身后,为孙阳揉着脖颈,沉思了片刻,手头不由一重,将孙阳弄得有些疼痛。

“六郎,太子,不会是有了不臣的念想吧。”苏婉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连孙阳刚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心中都不免震惊,而苏婉的表现实在强出孙阳太多。

孙阳手中的药碗一抖,惊愕的回过头来看着神色郑重凝视着自己的苏婉,诧异道“姐姐,怎么猜到的?”

苏婉浅笑着揉了揉孙阳的脸庞,就像小时候,每当孙阳烦躁郁闷时一样,慢慢说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你面前摆着当日献给东宫的画作,如今这画回来了,自然是东宫赐还的,这就说明肯定是东宫太子有问题,而能令你这么紧张,甚至于不敢和我说的事情,只能是东宫有了什么牵连极广,甚至于连六郎这样的待诏都会被牵连进去的大事,那除了谋逆这件事外,还会有什么事情么?”

听了苏婉的解释,孙阳一想,倒也是,自己毕竟是从种种迹象中分析出来太子要谋反这个念头,而苏婉却仅仅是从熟悉的自己身上猜测,自然比孙阳要容易得多。依照苏婉对孙阳了解,如果猜测不出来,那应该才是件怪事。

孙阳抓住了苏婉放在自己脸颊上的玉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凉凉的感觉令孙阳舒服许多。

“是啊,昨日裴铎与韦述裕已经离开了待诏厅,今日连张邈也走了,翰林院士杨晦也告了假,而我又被传去东宫一趟,太子给我的感觉也甚是奇怪。将这些联系到一起,我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实在不妙啊。”孙阳将自己的猜测说与了苏婉,心中似乎终于平复了许多,毕竟有些事情自己撑着,与同他人一起的感觉确实不同。

停了孙阳的话,苏婉凝神思索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若是如此,六郎听我的,还是要将房伯请来商议才好。”

苏婉这话一出,孙阳本是不想,因为房伯虽然可靠,但见识毕竟不多,而且年纪太大,若是因为这事情吓出好歹,就不是孙阳想的了。可苏婉却坚持要将房伯请来,孙阳也拗不过她,只得,由苏婉去将房伯叫来。

在房伯到来后,孙阳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远远本本的讲了出来,从那日在马车上与张邈议论开始,一直到今日从东宫回来为止,这些事情,孙阳一字不漏的讲给了苏婉与房伯二人,这还是这两天来,孙阳第一次将这些藏在心中的疑惑说出来,虽然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没有用处,但孙阳心理却没来由的安稳了不少。

房伯站在书桌的一侧,微微弓着腰,低着头似乎在细细的思索,孙阳这才发现,似乎这十几年来,自己从没有认真的注视过自己的这位老奴,其实房伯的身材并不矮小,反倒比较高大,只是这些年总是弯着腰,腰背处,以明显的弯曲了下来,房伯双眉粗重,只是因为年老已经变得花白,满脸的皱纹,似乎有两道刀疤,一处自下颚到耳旁,一处自左眉弓处之蔓延到发髻深处,看来房伯当年确实曾经从军,而祖父猜想其白母教乱军的出身,怕也是十之八九,毕竟当年汝南地区十户之中有九户信奉白母教,而樊城临近汝南,白母教徒在战败之后,逃亡樊城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郎君,程大将军可是已经调任左千牛卫大将军?”思量许久,房伯突然开口问道。

“这?”孙阳不由愣住了,确实如此,自己只是听说,还从来没有任何消息证实程牧之已经调任左千牛卫大将军。

“依老奴看,郎君明日不如去打探一下,程大将军的消息,然后才好细细斟酌。”房伯见孙阳自己也不确定,便开口说道。

“那好吧,便依房伯的意思,某明日便去吏部打探一下消息。”孙阳想了想,自己当年与裴铎厮混的时候,也曾与几名吏部官员有过交集,想办法从他们口中知道些消息还是有些可能。

虽说武官主要归属于兵部,但如程牧之这样的地方镇将的调动,吏部不可能没有消息,而且左千牛卫大将军是高品官员,其调动必定会牵扯到吏部,去吏部问些信息还是相当可靠的。

房伯出去之后,摸着婉姐弱若无骨的玉手,孙阳细细想了想房伯的话,发现自己之前陷入了一个误区,那就是,只要太子出事,程牧之便一定会牵扯其中。但仔细想来,如果将太子与程牧之分开来看,那自己就绝对不是没有出路。额外人想到这里,孙阳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开始想着,明天该如何从那几位吏部官员口中套出程牧之的消息。

苏婉靠在孙阳的身边,看着孙阳因沉思而略显深邃的双眼,不由得发出一丝宠溺的笑意。

屋外的更鼓响起,已经是二更天了。如钩的月挂在天边,被云遮住了一半,深沉的夜色,在群星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