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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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黎明破晓之前

孙阳在长安长大,细细数来,儿时蒙学的那些玩伴早就没有了交往,忘了是哪位前人的诗句,平生一知己,白首不相离。这当然不过是痴人的梦话,再好的朋友也总有分到扬鞭的那一日,尤其如孙阳这般,混迹在帝都的小辈,想求一知己,又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在待诏厅三年的时间,与张邈等人厮混的日子,其实仔细想来,还是颇为惬意的。裴铎张邈还有那令人看不透的韦述裕,从性子上来讲,都不算是难相处的人,而孙阳本就是那等被世道磨尽了棱角的俗物。但直到今日,拿着张邈的这封信,孙阳才开始细细回想这三位友人。

张邈平日里虽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性格,但孙阳知道,这厮是待诏厅最有人缘的一个,平日里,无论是院中清扫干杂活儿的小厮,还是典薄厅里那些眼高于顶拿鼻孔看人的书吏,都能与他谈到一处,按照裴铎的话说,张邈根本不像他们士人圈中的一员,倒颇有些绿林草莽的味道,这当然是说笑,虽然仅仅是九品小官,但说到底家世位置,几人都是士族的一员,虽然孙阳等人不过是擦着士族的边儿而已。但张邈的性子确实在翰林院中颇为吃得开,当然,这也与他有一位了不得的族叔有关系,谁都会卖那位冠军侯几分薄面。但就凭这些,张邈无论是和东宫那位殿下,还是和院里的贩夫走卒,都能混到一起,似乎他身上什么气都有,就是没有士人该有的那一丝清高气。但奇怪的是,即便张邈如此有亲和力,却就是与韦述裕不对付,两人似乎天生犯冲,每次聚在一起饮酒,都会出些不快,当然这些不快都是对张邈而言,韦述裕对这些看得很淡,这不是装出来的,孙阳知道,韦述裕想来看不上这个待诏厅的位置,若非家中需要他那份不多的俸禄,只怕韦孝宽早就拍拍屁股来开了这个地界儿。

看着这封信上短短的两行字,孙阳才发现,其实张邈的没心没肺,并不代表他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相反,有很多事,张邈记得比任何人都深。而这些在当时,孙阳看来算不上什么的小事,在今日说出来,似乎能代表着许多东西。

那封信上的文字,很是简短,但最重要的,却是末尾的那一句。

“孝宽所言无误,灯红酒绿之地,必是藏污纳垢之所,胡不归乎?”

这句话若是在外人看来,不外乎是劝阻孙阳莫要继续涉足教坊的事宜,但身为当事人的孙阳却清晰的明白,张邈这句话,说的可不是什么教坊酒肆之间的事情,他想说的,正是孙阳这段时间的猜测,东宫,要出事情了。

因为这句话中间,还藏着一件事情,一件孙阳直到看到这句话才想起来的事情,一番待诏厅四人在一次酒后说的话。

那应该是一两年前的事情,当时应该是裴铎做东,请四人前往教坊吃酒,吃酒的原因孙阳已经忘记了,毕竟四人去吃酒这等琐事,谁也不会记得太多,而那次,韦述裕本并不想去,因为不论是从他的为人,还是从他的环境来说,去一趟教坊司饮宴都极不合适。但张邈与裴铎生拉硬拽,又加上孙阳在一旁帮腔,这才好容易将韦述裕硬拉到了教坊司。

裴铎是个讲究而好脸面的人,家境又好,囊中从来不缺银钱,众人十次饮宴又六次都会是裴铎出钱。这次饮宴本来算是孙阳三年待诏生涯中极为平常的一次,但在饮宴的最后,却出了一件小事,现在想来,这件小事在张邈的心中,应该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当日酒足饭饱,身边被教坊司的歌姬簇拥着,张邈心中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对三位同僚说道。

“今日可是好时辰,吾等舞文弄墨之辈岂不该做些流芳千古的诗句下来?”论文才,张邈当属四人之冠,韦述裕与孙阳稍好,裴铎在四人中排在最后,所以张邈每次说这样的话,都会被裴铎将话题岔开,免得自己出丑。但,那日裴铎显然是喝多了,迷蒙之间并没有打断张邈的话头。

张邈见无人反对,自然一蹴而就的将一片洋洋洒洒的华章写下,引得一众歌姬围着他打转,心中好不快活。那篇文字,孙阳显然已经记不得了,但就文采而言张邈当真算是出众。

而韦述裕与孙阳也各自写了一些应景得句子,但都算不上佳句,只是临场迎合的诗句而已,裴铎这时似乎才清醒些,知道自己要出丑了,可又不好耍赖不写,只能低头糊弄了两行文字,果然,那文字被张邈调笑了两句,裴铎当时正好在追求教坊司中的一位娘子,似乎**桃还是什么的,现在已经记不得了,裴铎因被张邈弄得在那小娘面前有些下不来台,只能强撑着说道。

“如今算什么好时辰,半壁河山为赵贼窃据,北面又为鲜卑所迫,大丈夫自当马上取功名,在这些酸文软墨中有何好炫耀的。”

其实裴铎这番话说得甚是有道理,当今大燕的天下自然不是明帝时期那般景色,四面为宵小所视,而内部又因白母教作乱而变得纷繁复杂,当然不会是个承平时节,但此时此景裴铎说出这番话,不过也就是为了撑起面子罢了,在当时看来,这厮若真是有这番雄心壮志,凭他那在吏部当侍郎的父亲,谋一个军中的职位必定容易,何必来待诏厅吃风。

所以张邈当时便笑道“旁人不知你裴孟安,我还不知你的那些腌臜事,莫要呼喇,罚酒一杯,权作惩戒。”说着命一旁的歌姬将一只大的酒觥送到裴铎的身前。

看着酒觥中的酒分量不少,依照裴铎的酒量怕是根本受不了,但张邈显然不打算让裴铎逃过这一节,一旁的歌姬也在起哄,没奈何,裴铎只得将酒灌入肠中,但不到一半,便实在撑不住,转手将酒觥扔在地上,到头边吐,将张邈逗得哈哈大笑。

见裴铎这般样子,孙阳与韦述裕都有些看不过眼,孙阳上前搀扶裴铎,而韦述裕则开口道。

“长康未免有些过了,孟安不胜酒力又何必相逼。”

韦述裕这话本不过是劝说,但张邈想来与韦述裕不对付,无事还会去撩拨,见韦述裕送上门来,那还不出言讽刺。

“孝宽兄所言正是,小弟确实有些过了,不如,孝宽兄替孟安将这半觥酒饮尽?”张邈平日便是如此,韦述裕自然清楚他的心思,摇了摇头不与张邈争辩,见孙阳已经命歌姬抬裴铎下去醒酒,便转过头不搭理张邈。

而张邈自然乘胜追击,又说了两句刻薄话挑衅韦述裕,但韦述裕涵养极佳,年纪阅历又比张邈这些人多广,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随张邈胡闹,只是自顾自的饮酒,听曲,把张邈的阔燥之声当做背景,不予理会。

此时孙阳已经忙活完裴铎的事情,打算回到席中将今日的场子散了,却听到张邈突然说了一句话。

“如今我等都不过时在东宫做待诏的活计,想来孝宽兄也不免要做个从龙之臣。志向又如何是我等能比来的。”

这话已经是有些重了,虽然为东宫属臣确实又从龙的好处,但待诏厅不过是只小虾米,张邈的这番话无非是想嘲笑韦述裕功利心甚重,孙阳见气氛不对,赶忙打住话头,不等张邈把话说完,便走到主席上开口道。

“莫要胡言,灌了两杯酒,就不分东西。今日天色已晚,我已经安排人送孟安回府,我等也就此散了吧,莫要误了明日的坐班。”

张邈还带说些什么,但在孙阳的眼神下到底还是住嘴了,而韦述裕则站起身来,笑着摇了摇头道。

“灯红酒绿之地,向来是藏污纳垢之所,式微式微,胡不归。”说着向孙阳拱了拱手,韦述裕飘荡着衣袖,离开了。

反而是张邈见韦述裕走了,不由得瘪了瘪嘴,对孙阳道。

“韦孝宽与我们明显不是同类,你看他那副模样,真是招人白眼。”张邈对韦孝宽的观感向来不佳,孙阳自然不会当真,只是笑着拍了拍张邈的肩膀。

当日的酒宴就这样结束了,但今日想来,韦述裕那番话,似乎并不单单是告别,更多的,还是在回应张邈那句从龙的嘲讽,说的直白一些,这句话中似乎暗藏着,太子这个东宫不过是看着光鲜,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追捧的,还不如早抽身事外的更好。

而那句式微式微胡不归,是出自《诗·邶风》,讲的是黎侯流亡于卫,随行的臣子劝他归国。后以赋《式微》表示思归之意。但在这里,韦述裕显然不是劝人归乡,而是离开,真正重要的句子,不是这句胡不归,而是式微。

张邈在信里并没有将那句式微写入,显然正是要突出这句式微的意思,看来,太子真的衰败了。

将张邈的信件折好揣入怀中,孙阳继续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器具,也许是要走了,心中对这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物件格外的眷恋,也许这正是黯然销魂者为别而已的本质,或许只要是别离,这种黯然销魂的情感便会在你心中蔓延,不论你是因为何种原因,只要是别离,感情总会是复杂的,盖莫如是。

叹了口气,孙阳留在待诏厅的东西本就不多,而真正只得带走的,不过是些上等的宣纸与自己舍不得丢弃的些许杂物而已,区区一个藤箱便将孙阳三年的记忆装载完毕了。

手中的藤箱轻飘飘的,似乎根本没有重量,但孙阳的心中却是沉甸甸的,似乎装载了无数记忆与情感。

屋外的阳光正媚,晒得孙阳全身暖呼呼的,但他的心里却似乎空落落的,也许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孙阳对自己前往中阳的将来,根本没有规划,他本来就是一个走一步算一步的人,没有太多的志向,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野心,孙阳只是想好好的活下来,但这个世道,没有人能够摆脱命运的左右,就如孙阳,就如韦述裕,就如张邈,也如同,那位一人之下也本该在万人之上的太子,秦緼。

坐在自己高大明亮的宫殿中,秦緼的心如孙阳,不,比孙阳的心还要冰冷,宫殿的中央摆放着红铜大鼎,正散发着淡淡凉气,如数道青烟,将燥热的空气安宁下来。可惜,享受着这等待遇的秦緼,心中郁结着难以磨灭的苦闷。

“大兄,你身为东宫太子怎地这般没有胆魄,你这副模样,如何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一个从门外冲进来的紫衣少女满面怒容的对秦緼喝道。

这女子肤色白如冰雪,在紫色衣裙的映衬下似乎带着透明的光泽,远远看去,如同一尊羊脂白玉制成的雕像,精致的五官,镶嵌在鹅蛋型的脸颊上,乌黑的秀发,在发际线中段被分开,左侧一朵白玉雕成的花簪将整个发型固定,可人的耳垂上挂着两颗明月铛,随着女子快步的走动而前后晃动。

这女子双眉如柳,双眸若水,令人一望之下便沉入其中,一个纤巧而又美丽的鼻子将整个脸颊变得极有生气,稍稍翘起的上唇压着丰润下唇,令人感到丝丝莫名的诱惑,远远看去那双若水的杏眼中藏着深深的焦急与关切,自左侧飘下来的发丝,将女子动人的容颜挡住一半,之如同那首诗写的一般,犹抱琵琶半遮面。

“晋阳,是你来了”秦緼见那女子进来,干涸的嘴唇微微闭合,一段垂垂老朽般的声音传出,似乎这秦緼不是个正在壮年的人,反而是个年近九旬的垂暮老者。

“大兄。”被唤作晋阳的美貌少女向前两步走到秦緼的身边,按住他的双肩轻声道。显然见到自己那曾经风神俊秀的兄长,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再多的话,少女也不知该如何张开口来。这女子便是那位秦緼嫡亲的妹妹,先皇秦冷的女儿,当今安平天子的侄女,据说将韦述裕吓出京城的晋阳公主,秦若月。

“你这是怎了?我从没见过你这般样子。”

秦緼瘫坐在席上,稍稍歪了歪头,看着自己这个自小受尽宠爱的妹妹苦笑道。

“孤也不明白,孤这是怎么了,唉~”秦緼长叹一声继续道“可能是累了,自从坐在这个位置上,孤是越来越累了,孤近来觉得事事力不从心,似乎往日里的一切都是在梦里,只有到了此刻,才算是真正回到了人世间啊!”

秦緼异常沙哑的声音,在宫殿里回响,就如同一个枯死的魂灵在人世间发出卑微的叹息。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晋阳低低靠在秦緼的背后,劝说道“大兄莫要做这般样子,事不至于此,叔皇对大兄历来眷顾,都是些小人在背后使坏,我要进宫去见叔皇,叔皇会为你做主的。”

说着晋阳就要站起身,却不料被秦緼抓住了手臂。

“叔皇?叔皇?!呵呵呵!”秦緼松开秦若月的手臂,大笑着站起了身子,慢慢的走下了高高的台阶,在空旷的宫殿里,伴着鼎中飘出来的寒气,似乎真的有一个早已死去的灵魂在殿内徘徊,而秦緼那消瘦的身影无疑是这死魂灵的最佳寄体。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叔皇是叔皇,但那位自小陪我们戏耍的好叔父,却早已不是我的好叔父了。”秦緼抬起头看着头顶高高的屋顶,或左或右,似乎这黑漆漆的屋顶之下藏着什么他想要看到的东西,而秦緼那轻轻转动时的神色,也令人看着一阵恐惧。

秦若月看着自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兄长,如疯癫一般站在殿中胡乱的说或,之前的那些怒意,瞬间转变成了担忧与恐慌,她显然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一条留言便将自己这位自幼聪颖的兄长吓成了如斯模样。

但显然,她不懂的,明显比她懂得的要多。

“晋阳,你我,真不该生在这帝王之家呀,嗬嗬嗬嗬,好一个帝王之家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秦緼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便放声大笑,那笑声凄厉的如同夜晚的枭鸟,令人从心底感到一丝悲凉,而笑到最后,秦緼突然仰面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放声大哭,仿若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的孩童,仿若溺水的海客,仿若在无尽冰川中失去了最后一棵火把的游人,生死竭力的放声哭泣,似乎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在转瞬之间,失去了一切。

他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宫室之内,令所有听到的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秦若月望着自己的兄长,目瞪口呆,她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那句完全是无稽之谈的流言?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但实际上,这世间她不明白的事情远远要多过她明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