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杨昕没有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因为家里兄妹其乐融融而好起来的心情在第二天就遭到了破坏。
那日,杨昕不顾慕云撅着嘴的强烈反对,厚着脸皮请小西姐代为照顾妹妹,自己去军部打听兵器院爆炸一事的处理情况。
然后就听到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明镜先生自缢了——不过好在被发现得早,已抢救回来了。
当时杨昕就想提脚狠狠地踹那个说话大喘气的主簿一个大马翻,好不容易忍住了怒气问清楚了明镜先生现在何处,急急地赶了过去。
一路上着急忙慌地走着,简直是脚不沾地般,杨昕心里琢磨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然不喜欢明镜这老头那臭烘烘的脾气,但老头儿也就是这点不招人待见,为人的私德和工作态度还是靠得住的,至少杨昕跟他合作几个儿月来没见到老头瞧低了自己,对工作也是兢兢业业,午饭基本都在作坊里吃的,不像杨昕得空儿就要往家跑。
再说老头人老心不老,虽然不招上官喜欢但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从田阁老到胡主事也都放心让他独当一面甚少过问。老头儿其实也是惦记着升官儿的,虽然没见他说但上次听说火药一事奏报进京得了朝堂的嘉奖后老头儿着实高兴了一番。
这么个人老心热的人就因为一个不算太严重的事故就闹着上吊并且付诸实施了?杨昕是不信的,但现下的情况又不得不信。
莫非……有阴谋?
敌国收买了明镜要偷取配方,明镜是被灭口或是良心发现了?不可能!明镜孓然一身是有钱也没处花的人,这事儿以后传出来指定遗臭万年,老头儿爱名远胜过爱利。
要不然就是大家要把这个黑锅让老头儿一人去背老头儿气不过以死相抗?这更是没溜儿的事了,先不说军部还没处理意见,就算有了意见也不会太严重,毕竟死伤情况还算轻的,现下的严谨处置措施也只是怕火药机密外泄而已。
想破头也想不清楚,杨昕索性不想了,闷着头就往明镜先生的家里行去。
到了地方,发现有一队兵丁在把守,说不好是在监视还是保护,还有个军医在忙活,也是杨昕认得的,和他打了声招呼便进了里面。
愁云惨淡!这是杨昕进了屋子后的第一感觉。难怪兵丁和医士都在外面不肯进来。老头子把自己弄成个挺尸状在床上一动不动,要不是小眼睛偶尔眨巴一下杨昕简直觉得他已驾鹤西游了,但那眼睛也只是直勾勾地瞅着屋顶,对来人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先生?”杨昕试探着唤了一声。
明镜在床上听见这个声音不是医士的。转头见是他,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得,杨昕心想还是咱主动点吧,人家是病人咱是探病的,过去斟酌了下说辞,才文绉绉地道:“嗯,先生之事小子也是刚刚知晓。先生身具大才未得一展胸中抱负,何故如此寻短啊?小子跟随先生也已数月,深深佩服先生才情,不愿先生一时糊涂而失了良师啊!”
“呵……呵……,杨小参事可是真心话?”床上老头终于吭气了。
有戏!杨昕大喜,不怕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怕你不出声儿,所谓无声胜有声就是形容那杀伤力的,当下恳切地说:“不曾欺瞒您老,先生的脾气……略微独特了些,但为人还是令小子自叹弗如的”,语文老师教的那点古文基础差不多全都用上了。
“呵,倒也是实话”,老头儿的声音依旧干巴巴的,又长叹了一口气,道:“原以为是明珠埋草莽,骐骥驾盐车,就此过一生吧。却不想临了临了遭此一难,上苍不欲我展颜啊奈何奈何。”
杨昕还没把这话完全翻译过来呢,老头又发话了:“杨小参事可知,这些日子来你是前来看望老夫的第一人?”
呃,这要答不好传了出去可是要毁坏同僚感情的,杨昕赶紧辩白:“先生有所不知,这事出在年关前,军部各司各人均有行止。涉事诸多人里只有小子是无专职的,才能前来看望先生。小子也是从军部过来的,同僚们都对先生关心得很,只是不敢前来怕误了事,再恼了阁老和各位主事就不美了。”
明镜虽迂腐些,却不是白痴,也知道他什么意思,便不再言,说起其他事情来:“杨小参事可知老夫为何要寻那短见?”
这话杨昕可不敢回答,心想这我哪知道?猜到也不敢说啊。您这一定是设问句的意思吧?应该有下文才是。
果不其然,紧接着明镜开始讲了起来。
“老夫岂能效那村妇愚夫所为?些许事想不开便做了了断,徒增嗤笑耳。杨小参事可知大军部和小军部之争?”
“呃,略有耳闻,还请先生指教。”
“我国设有两军部,一在国都前锦城,谓之大军部,一在明春城,谓之小军部。天下兵马调动、将帅升降均归于大军部,小军部只负责临海防务一项,但因此设一军部实是有些过,天子又令太子并诸开府建衙的诸皇子每三年来此为伍,满半年方可回府。天家明令诸子不得与臣工交往,因此小军部一向为朝中众大臣及地方诸省重臣所重,因这是为数不多的机会,能让众臣在新龙兴起前与之相交之故。”
换句话说这地方就是一群拍马屁的家伙要在新皇帝上位前来刷声望刷经验的地方啊,杨昕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了。
“那来年……?”
“咳,来年就是三年一期的诸皇子入军历练的时候了。现下出了这等事,田阁老怕是脱不了干系,火药也不能放在明春城里搞了,大军部那边有的是人看好了这东西要伸手来抢呢。”
“明镜先生,田阁老和大军部那安元阁老不是交好么?何至于此?”
“安元阁老乃是天家人,当今万岁的胞弟,此时他唯恐避之不及,哪肯施以援手过来?”
“明白了,所谓天下最脏的地方就是皇宫和妓院了……”
“咳咳,小子慎言。”
杨昕又有些不明白,“那您这……”手一指房梁“……又是为何?凭这就能揽下一身罪名保全田阁老?”
“唉!也是老夫鲁莽了。老夫早年屡试不第,激愤下只道明珠蒙尘无人识,曾一时糊涂冲撞了街上马车只求一死,车内恰是田阁老,当年还只是田侍郎。他待兵丁拦住了我,问明缘由后只道我糊涂,也不多言,遣人把我打了一顿我才如梦方醒,知此身父育母养,未有所为岂可轻弃言死?在军营里养伤了小半月,乃求在田侍郎手下做了个刀笔吏。”
“噫?”杨昕心道你动不动就求死有前科也就罢了,还喜欢受虐?不打一顿拗不过来。
“其后在田公门下奔走多年,也曾参加过科举,也曾高中三甲之上、”
“哎?那您老……?”杨昕纳闷,你中了去当文官去啊。
“嘿!其时老夫四十有余,心知自己性格乖张(杨昕:您还知道啊?)。若入了门下中书必不为同僚所喜,乃一心系于田阁老,不求闻达只求有所为罢了。”
说了半天杨昕也不得要领,再细聊之下才知老头儿因为人缘实在是差,出了事后问别人结果不是回答不知道就是知道也躲他远远的,老头以为事情大了,在家里听门外兵丁抓他去军部大牢,当时就把自己挂上了房梁,心想一死就能把事情背过来,不连累恩公田阁老。现在他在床上细想了半天也明白是于事无补的。
杨昕真是有些哭笑不得:顶多让你去职了事,田阁老那边撑死是个贬官申饬,哪有那么严重。
明镜老头待听了具体伤亡情况和火药损失数目,也知道自己闹了乌龙,心下后怕外也有些不好意思,突然道:“杨小参事可知老夫如何与你说这些?”
杨昕也纳闷,心想你不就是从鬼门关上回来了又见我先来看你心下激动吐露一下自己的心声嘛?还有隐情?
果不其然,明镜老头坐在床沿上,捋了捋山羊胡子瞅着杨昕,笑眯眯地说:
“杨参事,我看好你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