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那时欢喜,那时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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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那时喜欢(3)

这一下可糟了,那主儿看到大伙儿都在看热闹,他的痞劲儿顿时窜了上来,他甩掉了敞开怀的黄军装短棉袄,索性胡作非为起来。不管我怎么劝说,不管张萍怎么拉扯,他就是不听,什么脏话都出了口,骂到最后竟然说脱裤子,就立马抽下了带滚轴的军用人造革仿皮裤带,除了梅兰和气哭了的张萍,吓得别的女生全跑了。梅兰的脸气得乌紫,眼泪也簌簌地直往下掉,但她只是用红手绢抹了抹,始终不离场。

我看到这种情景,忍无可忍,就抢步过去挡在了梅兰的前面,严厉地警告那个混球,叫他立即穿上裤子。那主儿不但不听,反而装疯卖傻地撒起泼来,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抓着滚轴,挥起皮裤带就向我和梅兰没头没脑地抽过来。

我没有想到他会真敢抽我,我让都没让,躲都没躲,因此皮裤带扎扎实实地抽在了我的脸颊上,当即泛出了一遍血印,火辣辣地疼。这一下子抽出了我内心的真火,于是我们两个人动起了手。

等到班主任闻讯赶来的时候,那头“老虎”因为滑下的裤子缠住了腿,早就已经被我轻轻松松地制伏,这时候正被我摁着脖子骑在身下,挥拳乱打。于是我们两个人都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分别受到了校纪处分,我作为班长还在全班级的班会上做了一次深刻的检讨。

事情过去了,梅兰因此改变了对我以前的看法,她时不时地向我递过来友好的眼神,趴位子从此不再跟我争了,我们课桌中间那道泾渭分明的“三?八”线也悄悄地被她擦洗掉了。她的学习用品也主动地借给我用,有时候她还把从家里带来的一些零食分给我享用。当我遇到难题沉思时,她更是主动地去询问,并热心地去帮助我解决。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在我受到学校处分时,她还冒着风险联络了许多同学去跟校长论理。

那头“老虎”在吃过我的一次苦头后,又看到全班级同学群情激愤,他竟然从此在班级里失去了虎威,收敛起了许多恶习,再也不敢在学校里找别人的麻烦了。为此,同学们都视我为英雄,梅兰还特地为我画了一幅“英雄打虎图”,并且附言曰:“我的微笑,将永远属于你”。

我从梅兰的言行书画中,自认为读懂了些什么,就此与她产生了密切的交往,并且对她渐渐地迷恋了起来。我把梅兰送给我的一点一滴的关心和帮助都牢牢地记在了自己的心头,并且用自己的思维加上细腻的情感去加以悉心地理解和深度地挖掘,我更是把梅兰送给我的那张“英雄打虎图”,用透明的塑料纸精心地裱糊起来,珍藏起来。

随着与梅兰交往次数的增多,我越来越觉得梅兰对我是那么关心和友好,她待我是那么柔顺和温和,她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得体而又大方,她的声音简直就是最美妙、最动听的音乐,我也越来越发现她长得是那么楚楚动人。她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好朋友,也成了我崇拜的女孩子中的偶像。

由于这种近于痴呆的迷恋,我在平时迫切地主动地想去跟她交往,时时地想跟她去接触,处处想让她感受到我对她的那种崇拜和爱慕。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她的朋友自然成了我的朋友,她看得惯的事情我也看得顺眼,她喜爱的学科也成了我喜爱的学科。我们一起交流学习心得,相互交换学习笔记和业余卡片,我们一起做习题,一起讨论作业题的最佳解法。

受害于这种迷恋,我第一次在课堂上出了洋相。那是一堂语文课,复习的是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之歌》。老师让梅兰朗诵一遍,梅兰的朗诵开始了,我全身心地去听,她的每一个吐音,她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化着了一记记鼓锤猛烈地敲打着我的心房,变成了一个个惊雷震撼着我的心灵。当梅兰朗诵结束时,我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弄得课堂里一遍哗然。直到梅兰狠狠地踩了我一脚,我才回过神来,原来在他们乡村中学里是不兴这一套洋规矩的。

受害于这种迷恋,我一遍又一遍地去翻阅她的作业本,我模仿她那隽秀的笔迹去练字,我还向我们的好友萍积极推荐了这种“字帖”,但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我心浮意躁,心随意马,因此欲速则不达,我始终只能做到形似,却不能象萍那样达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地步。

受害于这种迷恋,我还去摘录梅兰文章中那些我自以为是的名言警句,并且活学活用,频繁地在自己的文章中加以抄录运用,我还在梅兰和自己文章的那些相应语句的下面都打上一道道鲜红的波浪线,这些事都花去了我不少宝贵的时光。

受害于这种迷恋,我在学校的阶段考试中第一次出现了反常,我的总分远远地落在了梅兰和萍的后面。

梅兰看到了我的那次段考成绩后,她不再理睬我,每天与我见了面,她又象以前那样都对我绷着一个脸,语文作业本也率先不愿意再交给我批改了,她甚至对我还时不时地投去一种不屑一顾的眼光,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在那幅画中已经给予我的庄重的承诺。

看到梅兰反常的举动,我在纳闷之余,幡然醒悟过来,原来她喜欢的只是我的那种上进心,我的那一份除暴安良的正义感,尤其是我在学习上比别人好、比别人强。而当这些东西不论因为什么原因一时从我的身上消失了时,我便不再具有了美丽的颜色,也便失去了吸引她的魅力,因此她也就不再把我放在了自己的眼里。她的爱原来竟然是那么通俗、肤浅而又朴实,竟然是那么飘忽不定,难以持久,叫人难以把握和长期拥有。

于是,我在她那种不屑一顾的眼光下,在老师一次又一次点名和不点名的批评中,我不得不再次奋进了。作业自然是没有了批改的资格,字也是不能够再继续练下去了,其他的事情我更是不屑再去做,我把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自己的学习上。在那以后的几次段考中,我的成绩又迅速地窜了上去,有一次我的排名还跃到了全班级第一。于是梅兰果真重新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重新又跟我恢复了密切的交往,重新又给予了我应该享有的那一份敬意,我在这个时候又好自庆幸梅兰曾经给予我的那种不屑一顾的眼光。

新一轮的中考终于在我们急切的盼望中来临了,我们欣欣然地踏进了设在县中的“小三类”考场,我们对升入一所比较理想的学校都充满了信心,我们彼此都给予了对方很多鼓励性的话语,梅兰还给了我说不清的微笑和柔和的眼光,这为我更加增添了必胜的勇气。

中考各科考试结束后,我和梅兰、萍三个人又留在县城开开心心地在湖边玩了一天,我们在进水闸旁的公园里依着镇淮铁牛合影留念,我们踏着晃悠悠的跳板手掺着手登上了陌生的船家,找人闲扯漫谈……

第二天分手的时刻,我们都显得那么依依不舍,从梅兰那种充满祈求的恍恍惚惚的眼神里,从我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中,我们的友情正在时间的催促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然而,也许我们对一切都还没有考虑成熟,也许一切都在我们少男少女本性的羞涩和胆怯的笼罩下,而未能够找到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我们只能够四目相对,在心底里忍受着连成人都难以忍受的那种痛苦,而把要吐露的情感都顽强地压到了自己的心底里,表面上我们还要装出一副洒脱的样子,在分手时轻轻地说一声“再见”!

中考成绩终于揭晓了,录取结果却不能够尽如人意。梅兰以高出我十五分的总成绩考入了宿迁师范学校,而我和萍从“小三类”的录取中被刷了下来,我们被录入了淮宝县高级中学。当时的中考,对于农村的学生来说,“跳农门”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这一步梅兰已经成功地实现了跨越,而我们最多仅能够算是跨出了半步,另一个半步能否迈出,那还是一个未知数,也许三年之后,随着我们高考的失利,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化为乌有。

录取上的差距,造成了农家学子城乡之间的天壤之别。跳过了“农门”,升了学的,不仅有了城镇户口,而且还成了国家干部;没有跳过“农门”的,也许从此就将和我们的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乡里人”与“城里人”无法可比的时代里,城乡通婚,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城里的女干部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农家的平民子弟呢?按照当时人们比较现实的世俗的眼光,我主动地拉开了自己与梅兰之间的距离,我由衷地感到了一种自悲和无奈。因为这一份自悲和无奈,我竭力地压抑着自己对梅兰的那一份思念和祈求。

放榜以后,是漫长的等待,对于我来说,那更是一段连绵的相思,一番苦苦的挣扎。

我到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没有见到梅兰的影子,梅兰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早我们几天被领走了。我从班主任处了解到,在梅兰来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曾经打听过我的情况,她还托班主任把一张留有赠言和她家庭住址的卡片转交给了我。为了梅兰的这些举动,我又想了好多、好多。

梅兰那张红扑扑的脸庞,她那生动活泼的身影,还有她那一次生气时用来抹眼泪的红手绢,时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曾经想冒险去找她一吐为快,也曾经几度摸索到她的村庄,踯躇在她走过的乡村小道上,我多么想在无意之中与她邂逅相遇啊,然而我终究没有再与她相见的机会,而且再也没有收到她发出的任何信息。直到一年多后,我才知道,原来梅兰录取通知书一拿到手,她便和她的父母举家去了她的外婆处,她的外婆就住在宿迁小师范的附近。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她师范毕业,她就吃住在那里。

一个暑假,我再也没有收到梅兰发给我的一丁点儿消息,我因此对她产生了种种怀疑,我开始变得心恢意冷了,就连对梅兰最后的那一点点坦白的勇气,我也从此隐没了。我有的只是自悲、自怜,我发誓要考上大学,再一次超越于她。

早晨,我奔跑在空旷的田野里,趴在无人的土地上蒙着头大喊,我一声又一声地在呼唤着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名字,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地面。

白天,我把自己封闭在昏暗的小土屋里,整日里看着书,找着今后我也许再也用不着的习题来做。即使这样,寂寞难耐还是时不时地会爬上我的案头,于是我反反复复地在白纸上写着那个令我揪心的名字,然后又悄悄地把它撕掉、烧毁,我生怕被别人发现我这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傍晚,我漫步在村外曲折的小径上,用口琴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那首苦涩的情歌——《角落之歌》: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它曾在山头徘徊,徘徊……

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音容渺茫……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春天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它曾在山头停留、停留……

到何时,她再来此探望,来此探望……”

夕阳落山了,我送走了最后一抹晚霞,才顶着暗淡的星光返回到自己那一间充满愁畅的小屋。

到了夜晚,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梅兰扬着那块绯红的手绢,踏着彩虹向我飞来,梦醒了却总是一场空,只有泪水浸湿了我头底下的枕巾,我手捧的只是一个个苦苦的相思。

我痛恨自己的不争,在一个个不知尽头的漫漫长夜中,梦成了我愁海中唯一能够寄以生存的浮萍,我孤独地在那湛蓝湛蓝的茫茫无边的苦海里飘浮、沉落,做着无为的挣扎,心无所寄托,体魄无处支撑,我幻想着能够借助那一棵棵梦幻似的浮萍来承受住自己整个生命的重负。

暑假一日日地过去了,我在抗争中得到了磨炼,在煎熬中趋向于成熟,那种折磨人的情感经过我一番番放下、捡起,捡起、放下,不停地消磨,终于渐渐地减轻了它在我心理上造成的沉重的负担。那种纯真的情感经过我数日来的净化和沉淀,最后只凝结成了那一块驱之不散的红手绢。

暑假结束了,我背着被包,用网兜提着脸盆、水瓶等日常用品,踏上了去新学校的路途。真的,我看到了那块挥舞的绯红的手绢了,和我美梦中的一样红。我忘情地向它狂奔过去,近了,近了,那却是修筑宁连高速公路的工人手中挥舞的一面小红旗。

红手绢已经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它时不时地会跳出来跟外界的事物巧妙地联系在一起,搅和在一起,迷住我的视线,诱导我的错觉,使我难以挣脱它对我的迷惑。

那绯红的颜色,分明是从一个处子心尖上渗透出来的点点滴滴的血啊!

“叮铃铃!叮铃铃……”

“各位考生请注意了,请按时进入考场,检查自己的准考证,对号入座……”

这是1983年7月4日的上午,大约七点半左右,淮宝县高级中学广播室的大喇叭在沉静了一夜之后,重新又发出了响亮的声音。由县广播电台派来的女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始提醒各位考生做好今年高考前的有关准备工作,各类工作人员也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学校大门外面,到处是一双双关注考生的家长的眼睛,那里人头攒动,挤挤插插。

为了保证高考校园的绝对安全,为了保证高考的每一场考试都能够不受到外在的任何影响,门卫和近几天派到学校协助维持秩序的警察,正在紧张地疏散着大门口的人群。

预备铃响了后,校园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学校大门外面的人们也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被劝解着向街道撤离,但是他们仍然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转身,放不下的是对校园里正在参加高考的学生的深深的牵挂。

我今天早就已经放下了一切心思,我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一场决定自己未来前途命运的升学考试中,我为此备战了好久,期盼了好久。我好兴奋,好激动,我踌躇满志,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昨日一夜,我可能因为太兴奋、太激动了,因此没有睡好,我的眼睛四周都泛着紫色的晕。为了保持镇静,为了保持自己头脑的时刻清醒,我特地随身携带了一条湿毛巾,我把湿毛巾就放在了自己考桌的桌角上。

昨天夜里,我当然想到了梅兰,想起了三年来我为她奋斗的那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