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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雄风下的幽灵(3)

杨恽的父亲,也就司马迁的女婿杨敞是汉昭帝时的丞相。杨恽出身名门,聪慧明敏,自然“以才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被皇帝招到朝廷为官。

不过在此之前,杨家并不显赫。杨敞当时只是被汉武帝任命为顾命之臣霍光的一个小幕僚,霍光虽然器重他,但杨敞天生胆小。在元凤年间,同为汉武帝任命为顾命大臣的上官桀很看不惯霍光的大权独揽,密谋杀掉霍光。要知道,当时霍光权势盛天,想要造他的反,必须要有严密的计划和十足的把握才行。但是,上官桀的密谋几乎成了光天化日的运作,其要造反的消息居然被负责收取稻田租税的稻田使者燕苍探知,燕苍深知自己身微言轻,汉武帝之后,朝廷对告密者不是很重视。于是,燕苍找到了时任大司农(财政部部长)的杨敞,希望让他出面来进行告密。

杨敞天生胆小,他考虑一旦告密不成,如果无此事,上官桀想要搞死他简直和捏死一只蚂蚁相当。所以他坚决不做告密者。燕苍也不请求他,因为他现在是一个怀揣着稀世珍宝的人,肯定有人做他的买卖。他又找到谏大夫杜延年,杜延年听了这个消息后,险些没跳起来,这是老天开眼,该当他富贵。二人立即向霍光告密。结果,查证属实,两人通过告密升了官。不知道燕苍是否把自己曾找过杨敞的事跟霍光说过,我以为是没有讲。因为不久后,杨敞就替换了丞相王欣。如果霍光知道他有密不告,一定不会给他这种待遇。

前74年,被霍广扶持了12年的汉昭帝驾崩。霍光依旧大权在握,他和富平侯张安世立了昌邑王为帝,可昌邑王不懂得珍惜,日夜荒淫。霍光与张安世密谋,准备废王更立。两人象征性地把这个密谋告诉了丞相杨敞,据史书记载:“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当他汗流不止,就要惊惧而晕时,他的夫人及时出面了,不愧为司马迁的女儿,几句话就把杨敞说得呼吸恢复平静,他的夫人认为,你同意,霍光也是废,你不同意,还是废,倒不如顺水推舟。

这两件事就足以见得,杨敞不但胆小,而且听得告密之事如同见到鬼一样。可他的儿子却跟老子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杨恽是绞尽脑汁去探听别人的秘密,然后上告。历史记载他这个人是有这样一句话:“恽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同位有忤已圪,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就是说,杨恽天生喜欢挖人隐私,越是别人的秘密,他就越想知道。用心理学来解释,杨恽很可能有心理疾病,跟偷窥狂、露阴癖有一比。

但霍光在世时,杨恽似乎没有多少密可告。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当时的宣帝在许多人的怂恿下,对权倾朝野的霍家进行“去皮见骨”似的打击,霍光的儿子霍禹和家族成员最终无法忍受家道的日益衰落,密谋谋反。前66年,杨恽第一个知道了霍家人要造反的消息,第一个向宣帝告了密。其实我们不难理解,杨恽本就是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霍光死后,皇帝逐步削弱霍家势力,杨恽很可能就猜到,一向不甘人下的霍家肯定会有所动作。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长时间的窥探后,终于有了他想要的结果。霍家被皇帝削平后,杨恽以告密有功,升为中郎将,封平通侯。

后人对平通侯杨恽的确有些想要向他脸上吐几口痰的冲动,首先,告别人的隐私就不是什么好事,其次,如史学家王鸣盛所说:“敞以给事霍光幕府,为光所厚爱,致位宰相。而敞之子恽,即以告霍氏反封侯,亦可谓倾危之士矣。”王鸣盛就认为,杨恽这个人虽然是个挽救汉朝政权的人,但从道德上讲,的确不怎么样,即使你的恩人的确正准备触犯国法,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来告密,而且你还是首告者。

无论在道德和法制上怎么评价杨恽,他是听不到了。在成为平通侯后,杨恽的好日子是过得如火如涂。但他始终没有把“发人阴事”的嗜好忘掉,整个宣帝朝廷,一旦有人的隐私被人曝光,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喜欢“发人阴事”的杨恽。杨恽也不客气,对众人的“认定”不做任何辩解。

但是,常走夜路,总会遇上鬼的。杨恽不是不明白,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只要有人胆子大,黑夜中装成鬼站出来吓他一下,就够他惊魂半天的了。

这个“鬼”就是太仆戴长乐,此人是汉宣帝的亲信。也擅长告密,但最擅长的是说大话和记仇。有一次,他受宣帝的委派去祭祀宗庙,回来后就对下属吹牛:“皇帝当面召见我,我做皇上祭祀的助手,连秺侯金日磾都亲自为我赶车。”金日磾也是汉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昭帝、宣帝都非常尊重他,可谓位尊权重,戴长乐这样吹牛法,实在是脑子有问题。

果然,不久后,皇帝就把他召进宫,把他的吹牛原本一字不落地读给他听,然后训斥一番,把他关进了监狱。戴长乐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他甚至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打了他的小报告。杨恽!

刻板印象害了杨恽,现在无法找到证据证明是否真的是杨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戴长乐认定就是杨恽。戴长乐决定向杨恽报复,主要手法就是告密。在监狱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戴长乐不避辛苦,艰难地写下了一封告发杨恽的信件,呈给了宣帝。

据告发信所写,杨恽曾经跟富平侯张延寿谈过话,说的是高昌侯的车狂奔抵触北掖门,可能有事要发生。为什么呢,因为杨恽举了个例子,说,先帝(昭帝)未死前,有马狂奔触殿门,马死,随后,昭帝就驾崩了。那么,这次发生什么事呢。杨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话“今复如此,天时,非人力也。”

真是毒辣无比!戴长乐可谓深得告密三昧,在上者如果不鼓励告密,是不能轻易告密的,如果要告,就必须一击而中要害。戴长乐的告密信可谓是中了要害。他是在告诉宣帝,杨恽是在诅咒您早登极乐呢。

戴长乐是做了十足的准备要把杨恽告翻的,所以,在这个主要问题告出后,他又举了杨恽的一件事,“杨恽曾看过古代帝王的画像,他却不看皇上您和尧舜的,而只是盯着桀纣的画像说什么‘天子经过这里的时候,应该问问他们有什么过失,应该从中吸取教训才是’的话。”然后是自己的阐释,“这不是明显在骂皇帝您是昏君吗?”

汉宣帝看了这封告密信后,大吃一惊。他认为戴长乐那样口无遮拦已经属于大逆了,想不到杨恽这个小子居然还有更“不道”的阴事。经过查证,杨恽绝不抵赖,供认不讳。宣帝把他废为平民,戴长乐并没有因为告密而得到奖赏,只是把他从监狱里拎出来,逐出了朝廷。

事实上,东汉的皇帝都不鼓励告密,如果不是威胁到他皇位的事情,一般对告密者的处罚都很人性。第五位皇帝章帝时,洛阳太学(国立大学)有两个书生叫孔僖与崔骃的,上完课后在自习的时候,谈论起了汉武帝,二人先是谈论了刘彻最初登极时,崇信儒家学派,五六年间,被称有文帝与景帝的政绩;但是后来却放纵自己,遂抛弃了从前的善行。而且引发战争,劳民伤财。两人越说越气愤,声音也就大了起来。恰好被邻房的同窗梁郁听到了,梁郁立即向皇上告密,说两人诽谤先帝,讥讽时下政治。

案件立即被皇帝确定,要求官员对孔僖与崔骃进行调查,崔骃先被传讯审问,此人与同学辩论倒是滔滔不绝,但在朝廷官员面前,却慌了手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传讯孔僖时,孔僖却丝毫不慌,很镇定地答辩道:“诽谤的本意是指并没有这件事,而有人作了虚伪的诬陷。至于孝武皇帝(刘彻),他的美恶得失,都明白地记载于史书之中,如同日月在天,人人都见得到。我们二人不过是把史书上的记载,用口头再说一遍而已,并没有虚构。皇帝这个角色,无论做好事或做坏事,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人们根据这些来评论,无法用诛杀来遏止。”章帝看到臣子记载的孔僖答辩后,就下诏:“不要受理这件控案”。同时,又把孔僖任命为兰台令史(图书管理官)。

人性史学家柏杨在看了这个故事后,说:“孔僖与崔骃应是中国冤狱史最幸运的两个知识分子,因为他们遇到用理性可以说服的君王。”“用理性可以说服的君王”恐怕只有在东汉才有,后来就灭绝了。梁郁这个告密者后来的结局不知如何,但在这件事上,他没有捞到任何便宜。即使捞到,很可能也只是如戴长乐一样,从监狱内到监狱外而已。

杨恽被废退以后,并没有闲着,而是“居家治商业,以财自娱”。按理而言,被废退的臣子应该低调一点才好,杨恽却不这样,他用经商赚来的钱大肆招徕才学之士,俨然把自己的家变成了一个集会点。

他的好朋友安定太守孙会宗有一次来找他,发现无密可告的杨恽的确是闲不住。他告诫这个朋友,应该采纳前人的经验,大臣被废退后,必须胆小怕事,装成一副可怜相,让人觉得你很低调才好。

杨恽不这样认为,他肚子里有怨气,他认为皇帝只凭自己的几句话就把自己废了,的确不符合规矩。当孙会宗走后,杨恽心血来潮,拿纸拿笔,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比较有名气的《报孙会宗书》,他先是在信中夸耀自己的显赫世家,然后在废为平民后的生活,最后,他狂傲地说,古代有个叫段干木的不肯做官,我要效仿他。

这篇文章还没有传出去,他的侄子读到了,对他说,“您过去有功于朝廷,现在只要低个头认个错,皇帝会重新启用你的。”叔叔大怒:“胡说!这种皇帝,我还为他卖命做甚!”这当然还属于大逆不道之言,在专制时代,为皇帝卖命是权利!但他的这种话并没有被人告发,直到他的《报孙会宗书》被人读了去,又接着而来的是五凤四年(公元前54年)出现了日食。

日食在今人眼中,只是一种天文现象。在古代,却是一件关乎性命的预兆。一旦出现日食,就只能有两种人要死,第一种是皇帝,第二种是大臣。与其死皇帝,不如死大臣。宣帝正在思考不知该死哪个大臣的时候,有一个养马的小官叫拜成的前来告密。他说,日食警告的是杨恽,因为他不但未有悔过之心,而骄奢淫欲,私自经商,又写过一篇文章,很有怨恨之意。

宣帝立即叫人拿来那篇文章读,读到“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刚时伏腊,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早:‘由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度。不知其不可也”时,宣帝大怒,下令逮捕杨恽。

宣帝为什么会大怒,《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给出了答案:“予熟味其词,独有‘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盖宣帝恶其‘君丧送终’之喻耳。”

杨恽觉得,我已经被贬官三年,就仿佛是我给我死去的老子守了三十六个月孝一样。按礼制,我已经尽孝道了。也就是说,以后我老子再来我梦中找我骂我不孝,我就会骂他。因为我所尽的已经尽到,你已经没有资格再对我说三道四。你皇帝老儿也一样,我被你贬了三年,已经对你尽了忠道。那么,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井水河水,你别来找我,我肯定不会去找你。我们之间君臣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

宣帝看到这样的话,自然不会发怒,如果他仔细想想,杨恽说得的确有道理,虽然有点强词夺理。但让宣帝受不了的是,杨恽居然把他和死掉的父亲相提并论,这无疑还是那个“有马狂奔触殿门”之语的翻版。宣帝自然就要大怒了。

杨恽由告密发家,又以告密身败。可谓成也告密,败也告密。但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喂马的小子拜成为什么要告密。也许,有时候,这种在皇帝身边告密的人只是希望给皇帝排忧解难,才把别人性命给搭进去的,而随着别人性命的丧失,告密者则摇身一变,被加官进爵。拜成后被宣帝封为郎,从此结束了与畜牲在一起的岁月。

由此可以看出,为什么像杨恽这样的人特别喜欢告密了。因为告密是一条终南捷径,许多人用毕生精力才能到达的顶峰,在专制时代,你只需要告密就能登上去了。

为什么告密事件屡见不鲜?柏杨先生的论断是:“不是中国人特别喜爱打小报告,而是制度如此。有什么制度,就有什么样的行动反应,当社会风气以告密为荣,认为告密是效忠时,我们又如何唾得完?又如何特别唾某一人二人!”

杨恽当然还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记录,那就是文字狱。著名的散文家黄裳先生在《笔祸史谈丛·后记》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历史上以文字杀人较早的一例,一般都认为应数杨恽之狱。”他的认为当然有根据,民国年间所编的《辞源》“文字狱”条目下就有这样一个注:“以文字贾祸之谓,如汉杨恽以《报孙会宗书》腰斩……”宋人罗大经也说:“杨(恽)仔细以‘南山种豆子’之句杀其身,此诗祸之始也。”

从此后,这个告密者创造的记录开始笼罩着中国专制时代的所有文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