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五月底、六月初之间的一天,九龙仓召开一年一次的的股东大会。怡和方面的代表纽壁坚要求包玉刚告知近期的旅行计划,而包玉刚则如实相告:
首先是到巴黎出席一个国际油轮协会的会议,因为他是这个协会的主席,非去不可的。
接着到德国的法兰克福,参加一个银行界的重要会议,他的业务与银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又是汇丰银行的董事,这个会自然少不了他的份儿。
然后是去伦敦,那里将会举行一个规模盛大的“赛龙舟会”,端午节是中国人传统的节日,在伦敦的华人想借此热闹一番,包玉刚是商界名人,怎能不去捧捧场?
最后的安排是到中美洲,会见墨西哥的总统保迪罗。
这次行程起码需要十天。
包玉刚一口气说完这些安排,抬起头,却发现纽壁坚正盯着自己,面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眼神也是怪怪的。好像……
当时,包玉刚就有一个预感:纽壁坚探问他的行踪,是为了便于安排大动作。
年会结束没几天,包玉刚如期远赴巴黎。
包玉刚这次赴巴黎,是参加一个油轮船东会议,另外,还有很多安排。
行程紧凑,包玉刚仍然抽出时间进行他的例行运动——跳绳。
包玉刚喜欢跳绳,这是众所周知的,无论到哪里,他都随身带着一条绳子,每天都要抽空跳几百下。他曾对别人说:“在日本东京,我有一个小花园,就在那里跳;在伦敦,我就到大公园里跳,在其他地方,我都能找到跳绳的地方。”包玉刚不但喜欢跳绳,还喜欢以绳作礼物,这次出访欧洲和中美洲,他就带了好几条绳,准备送给所在国和地区的政要名流。
这天清晨,包玉刚正在寓所里跳绳。一下…十下…三百下,包玉刚一口气数到这个数目,便停了下来,他想起香港有可能发生的事,想起九龙仓年会上纽壁坚的奇怪眼神……
“这个纽壁坚,也太小气了。”包玉刚在心里暗暗诅咒了一句,但转念二想:“如果当初纽壁坚答应我的交换条件,我是否会把九龙仓的股权让给他呢?”
“没准会呢。”包玉刚自言自语道:“得到一幢中区名厦,作为我登陆的第一步,这是我多年来的想法。我最希望得到太子行,可惜纽壁坚死活不放,其他的,我却兴趣不大。也罢,不给倒好,我可以一心一意进行收购了。”
包玉刚拿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放松一下手脚,准备休息一下就去游泳。
每天的跳绳和游泳,是包玉刚的必修课,风雨不改。
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包玉刚下意识看看表,才六点多,谁这么早来电话呢?他拿起听筒。
“喂,爸爸吗?我是光正。”电话那边传来二女婿焦急的声音:“纽壁坚他们趁你不在,开始行动啦。怡和洋行已宣布出巨资收购九龙仓股票,你赶快回香港吧!”
“哼,纽壁坚这条老狐狸终于等到机会出动了!”包玉刚在心里说了两句。电话里,吴光正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包玉刚。
原来,包玉刚出发后的第一天,怡和洋行已暗中订下收购计划,目标是增购九龙仓股份至百分之四十九。
怡和这一步可谓老谋深算。把收购界线定为百分之四十九,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高招。这样一来,既可以回避百分之五十全面收购的临界点,又可以令包玉刚进退两难。因为,如果包玉刚要跟进的话,持股量必须超过百分之四十九,而突破了百分之五十的临界点,则属于全面收购,牵动资金近百亿。
这是怡和设下的第一道防线,然而这还不够保险,怡和决定大幅提高九龙仓股票的收购价格,再设立一道防线。
第二天,怡和派人把几份相同的广告认刊书送至香港几家权威报社,要求在翌日的主要版面上刊登相同篇幅的广告,内容是怡和愿意以两股作价十二元二角的置地股票,外加一张面值七十五元六角的无抵押债券,合计共一百元的代价,换一股面值仅十元的九龙仓股票。
这一招可以说怡和是下了血本,与包玉刚决一死战了。怡和一下子把九龙仓的股票翻了近一倍(包玉刚在香港时已把九龙仓股票抬高至五十五元),价格升幅之大,为股市历史所罕见。
这一天是星期五,纽壁坚安排好次日报纸广告事宜之后,便逐一打电话给九龙仓董事会的每一位成员,告知其收购计划,作为九龙仓董事会主席,他有责任这样做。吴光正是九龙仓董事,自然也接到电话。
电话里,纽壁坚“特意”委托吴光正将此消息转告在欧洲的包玉刚。吴光正一听便知,怡和洋行要趁包玉刚不在香港的机会,采取突然袭击,攻其不备,乱中取胜。
这时已经是下午,纽壁坚选择在周五收市之后提出收购建议,实在是用心良苦,其用意显而易见:看你包玉刚有何办法,能在周六、周日筹集到数目如此庞大的资金!
怡和的这一系列反击来得是如此迅速、如此突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商场老手。
而吴光正当时三十四岁,加入包氏集团时间不长,经验方面自然比不上纽壁坚,但他没有慌乱,而是镇定自若。
在这紧要关头,吴光正没有着急,更没有不知所措,而是冷静地分析了对方的情况,并第一时间打电话到巴黎找岳丈包玉刚。
说来也巧,包玉刚这次出访,不知是因为行程紧,每处停留的时间短,还是想考验一下吴光正的应变能力,他没有留下联络的方法。换言之,吴光正要找包玉刚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吴光正自有他的办法,通过找相关人士,迂回曲折,终于找到包玉刚。当他接通包玉刚房间的电话时,巴黎正是清晨。
包玉刚听完吴光正的汇报,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光正,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置地把收购目标定在百分之四十九的九龙仓股权,是想逼使我们进行全面收购。但我们若中计,则需动用过百亿资金。”
“如果我们把收购目标也定在百分之四十九呢?”
“我们手上已有百分之三十股权,置地只有百分之二十。我们只需要再收购百分之十九,就可达到目的,这一点我们比置地有利。”
“但我们开出的收购条件一定要比置地优厚。”
“惟一的办法是提出现金收购。”
当时,包玉刚除了拥有约五亿港币的现金外,还持有不少债券和定期存款,合计约二十余亿元,足够收购九龙仓。但这些债券要转化为现金,还须二、三个月的时间,但收购九龙仓务必在星期一之前完成,这就需要银行借钱支持。
筹集十多亿现金,对于现在的包玉刚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他在电话里吩咐吴光正在香港作好一切准备。接着,他又打长途电话到伦敦,约好汇丰银行主席沈弼和副主席博伊明天上午一起吃工作早餐——当时,这两位银行家正从香港到伦敦来,准备参加“赛龙舟会”。
一切安排妥当后,包玉刚就于当天启程前往伦敦。
在股东大会之前,居住在伦敦的怡和集团总裁凯瑟克(怡和集团其实由凯瑟克家族掌管)获知包玉刚要到欧洲旅行,早已约好包玉刚来伦敦与他一叙。所以,包玉刚一到伦敦,就按原先的约定,直奔凯瑟克的私邸。
见到包玉刚,凯瑟克张开双手,以表热情欢迎。
“看他得意的样子,好像已经稳操胜券了。这个英国佬!’,包玉刚心里颇不以为然。他对凯瑟克说:
“听说置地要出一百元一股购九龙仓股票,可有此事?”
凯瑟克作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说:“噢,包先生的消息真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置地已经递交了收购建议书,星期一就可见分晓了。”
“你这么有把握?”包玉刚明知故问。
“当然。”凯瑟克一脸傲慢的神色,“我们英国人从不打无把握的仗。包先生,我们出到一百元收购一股九龙仓股票,你赶快抛出你手中的那部分股票,能赚一大笔呢!
说完,凯瑟克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包玉刚说:“这是我私人专用电话。包先生如果有什么决定,我随时恭候。”
凯瑟克说话时的那语气、那神情,似乎根本没有把包玉刚放在眼里,似乎一转身包玉刚就会打电话告诉他将要全数转让九龙仓股权似的。
包玉刚心里恨得直咬牙,但表面上他仍相当平静,不动声色地向凯瑟克告辞。凯瑟克送至门口,随口问道:“包先生意欲何往?”
“中美洲。我约了墨西哥总统明天共进晚餐。”包玉刚答得也很随意。
两人握手道别。
第二天上午,包玉刚如期与沈弼、博伊吃早餐。三人坐下来,包玉刚便将正在香港发生的一切告诉他那两位银行家朋友。
作为包玉刚老朋友桑达士的继任人,沈弼一直与包玉刚保持良好的关系。尽管受到世界航运衰退的影响,沈弼对投资航运的兴趣有所减退,但作为包玉刚的长期合作伙伴,他对包玉刚的处境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需要我怎么帮你?”沈弼问。
“借我十五亿现金。”包玉刚答得干脆。
“OK,没有问题。”沈弼一口应承。
不用摸底,没有兜圈,直截了当,干脆利落。沈弼之所以答应包玉刚贷款十五亿元现金,是因为他清楚两件事:第一,银行是企业的输血机构,企业则是银行的造血系统,如果失去包玉刚这个长期合作伙伴,对汇丰银行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第二,包玉刚做生意信誉极佳,他能向你借钱,就一定能还钱,绝不会拖三拉四。
基于这两点考虑,沈弼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这个令人咋舌的决定。
包玉刚曾不止一次对人说:“我的信用有良好记录。这也是我的另一笔重要财富。”看来包玉刚的话并非虚言。
有了汇丰银行十五亿港币的支持,包玉刚稳操胜券了。也就是说,两天之后震动海内外的那宗世纪收购战,其实在包玉刚与汇丰领导人吃早餐时就已经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