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11 Tuesday
重阳糕。
三种颜色,三种口味,吃起来却只有一种味道。
“我早说了,传统食物的味道都一样。”
书虫瞪了小强一眼,他那块看上去最“豪华”,书虫对它显然是有所期待的。
李洛笑笑。
他们是带给那三个人吃的,可惜,蒸熟的糕香并未起到任何干预睡眠的作用。
“都重阳了,还不醒,难道要睡到明年去?”
小强万般无趣地用勺子将软如白泥的重阳糕翻过来捣过去。
书虫叹了一口气,很长,他第一次对小强的言论表示赞同。
“别那么泄气。”
李洛说。
“迟早会醒的,那只是时间问题。”
“哦不,是时机,时机的问题,他们认为最想苏醒也最合适苏醒的时机。”
“听上去也有点道理。”
“你们知不知道周期性嗜睡症和猝睡症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周期’二字,猝睡是突发性的,完全没有征兆,突然间(他表情狰狞地把脑袋歪到一边),就这样,睡着了。但是周期性嗜睡症属于特定时间的特定睡眠,在固定的某一个时候,少则两三月,多则半年,当然,这种时间的特定性和导致发病的根源也是密切相关的哦!”
说着说着,书虫的四眼就又被他蛊惑了去,如果小强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他就会这么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受不了为止。
“咳咳。”
小强放下重阳糕,把身体坐正,居高临下地回看书虫一眼。
“请问,他们为什么需要我们?”
他指指床上的那三个人。
李洛摇摇头。
“再请问,我们到现在为止采用的一切唤醒方法的原动力在哪里?”
书虫看看李洛,也摇摇头。
“心理治疗法。”
“比如李洛给‘美人’(韩珍智的新绰号)带来的那些鲜花、CD,书虫给小鬼带来的橄榄球,你们其实很清楚他们的问题在哪里嘛。”
李洛和书虫再次面面相觑,对自己的理解力感到无能为力。
“试想一下,他们第一次发病的时候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小鬼很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段偷偷练球时被他父母发现,于是,嗜睡症便代替了自由练球的时间;老板呢,很可能是因为他众多女朋友中的某一个对他提出了在某个特定时间内必须给她某种承诺的要求,而不得不用嗜睡来缓冲;至于美人……”
小强凝视她的面孔,倍感踌躇。
李洛也默默地把目光转过去。
“只有爱情了。”
“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一个这么可爱的女人陷入如此无可奈何的境地呢?”
小强无意间说出的话让407忽然被一股难言的忧伤所笼罩。
一种很揪人的疼痛掳获了李洛的心。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感觉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让他感到陌生。
“所以,嗜睡症并不是一种生理疾病,而是一种精神疾病。”
小强总结完毕。
“天哪!”
他马上又补充了两个惊叹字,让书虫和李洛瞬间从他描述的那种种嗜睡病发的臆想中惊醒。
“这么说,我应该帮老板分析结婚与离婚之间的优胜利弊才对,我把方向搞错了,怪不得他不理我!”
大约有三十秒,李洛和书虫的大脑完全失去意识,他们同时被突袭而来的脑震荡击晕,除了头顶眼冒金星胡乱飞舞的小鸟,已经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了。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一声无比冗长的哈欠从书虫的床边传过来。
小鬼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他就像不过是打了一个小时左右的盹那样,揉着惺松的眼睛,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等到彻底清醒,睁大双眼看清楚这屋子里所有的人之后,蓦地,呆了。
(当下所有言行集体凝固的407……)
一分54秒。
小鬼看见了枕边的橄榄球。
他闪电般地将它抓到胸前,用类似这屋里所有的人都是强盗的口吻,瞪着书虫喊:
“你是谁,你你你们想干什么?”
李洛问小强:“要不要去对面的餐馆喝杯咖啡再走?”
“好。”
他闷闷不乐地回答。
小强刚刚失去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这种时候他的确需要安慰。
“小鬼醒了,书虫走了,以后,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他懊恼地对李洛说。
“可不是。”
李洛撇撇嘴,喝了一口热咖啡。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呀……”
李洛没想到小强还会有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此刻,他的神情很寂寞,好像被什么人无缘无故抛弃了似的。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这话说得没错。
可是,这并不代表是悲剧。
说不定,因为书虫的橄榄球,小鬼从此就告别嗜睡症了,至于书虫呢,城市这么大,总有一块地方可以容纳他和他的那些武侠小说,生活就是这样,不会因为谁离了谁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就好像,韩珍智和老板也总有一天会醒来,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也就不再需要他和小强了。
想到这里,李洛才深刻体会到小强现在的心情。
她也很快就要醒了吧。
也许,现在就已经醒了。
她醒的那天会是一、三、五,还是二、四、六?
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是护士?医生?她女朋友?还是,李洛?
李洛甩甩头,竭力要把这些疑虑甩掉。
可是,它们越来越黏糊,吃定了他似的,死缠着不放。
“我说,你不觉得治疗中心楼顶的那幅广告牌很奇怪么?”
小强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他。
“是,是很奇怪,都那么久了,还是光秃秃的。”
“没有啊,贴了一半了,就前两天,你没发现么?”
“哦?”
李洛下意识地调整视角,他已经很久没去注意它了。
果然,巨幅广告牌的左半边有了图案。
是一个朦胧的男人的侧脸,他闭着眼睛,下巴微微抬起,仿佛迎接着什么的到来,嘴唇因为没有右半边的图而只剩下一半。
“奇怪,这到底是个什么广告?”
小强也煞有架势地观望了一会儿。
“我想,政府应该不会允许那种宣传同性恋的广告吧……”
李洛无语,小鸟又开始乱飞。
真没想到,身为社会学研究者的小强同志,对广告这类东西居然没有一点概念。
这时候李洛的手机响了。
他听见女人的哭声从那里面传出来。
“安雅?”
“到底怎么回事?”
李洛到家时已经接近晚餐时间。
“你死到哪里去了?”
安雅缩在沙发上,显然,CANDY一直都陪着她,现在,正打算用绒毯保护她激动的肚皮。
“公司还有事情,你们到底怎么了?刘明一个下午都在开会,根本没功夫答理我,他说你最近连续剧看太多,有严重的表演欲,不是真的离家出走。”
安雅红唇一瘪,CANDY对李洛使眼色,他赶紧把茶几上的面纸递过去。
“我要跟他离婚!”
她哭得很是那么回事,李洛和CANDY一直在用眼神对话,CANDY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这次刘明显然是说了什么让安雅忍无可忍的话,离家出走是假的,伤心难过是真的。
“你跟她说,我口渴,去烧水。”
CANDY自动告退。
李洛站在安雅面前,两只手插在裤兜里。
她真的很伤心,不止伤心,还有种隐隐的失落与悔意掺杂其中。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盖好绒毯,然后和以前一样把她的肩膀揽过来,于是,她的头就很自然地靠了上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她还在抽泣,但是明显平静了许多。
李洛希望她能先冷静下来,不然,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我后悔嫁给他了。”
她忽然说,声音软弱之极。
“为什么呢?”
“他是个王八蛋!”
“这个评语太笼统,没有说服力,具体点。”
安雅不得不收敛自己任性的怒气,李洛身上那种令她臣服的力量让她逐渐有了安全感。
“他总是惹我生气,一点也不温柔。”
“他从来都不说他爱我,除非我逼他,还有,他从来没说过我是个漂亮的女人,一次也没有!先上车后补票已经让我很难堪了,你也了解……”
“我知道,你向往那种完美到能够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爱你爱到死的婚礼。”
她拼命点头。
“他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我已经这副样子了,他还老是……”
“你现在怎么样了?”
李洛觉得这话太奇怪了。
她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开口。
李洛很惊讶,他在她身上已经看不见以往那个自恋、高傲、甚至还有些跋扈的大小姐,就这么怔怔地看着那对很纯真的很女人也很委屈的大眼睛,竟然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不就是肚子大了一点,腿粗了一点,脸上多了一些妊娠斑,除此以外,我觉得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
“骗人!”
她笑了,眼泪还挂在嘴角。
“谁骗你,你不觉得自己变了么,我是说你结婚怀孕以后。”
“变得像只老母猪。”
“哪个混蛋说的?”
“刘明。”
李洛一时僵了舌。
“奇怪,他在我面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什么?说我什么?”
她立刻两眼发光。
“他说……”
“说你很迷人、很性感、很……”
“住嘴,这不是他说的,是你说的。”
但是,那些话还是起了作用,她的眼泪已经停止了,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
“李洛,我发现,和恋爱比起来,婚姻很没劲。”
“恋爱的时候,你只要爱就行了,可是,婚姻有太多东西需要妥协了,久而久之……”
“久而久之你就搞不清楚他到底还是不是和以前一样爱你了。”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方面的专家了?”
安雅突然领悟到这个,感觉很不可思议。
“是不是碰到什么人了?”
“什么人?”
“‘那个人’啊!”
“不要转移话题!”
“哦。”
安雅木讷地点头。
“事实上,不管你和刘明之间的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你也知道这不是我和CANDY能控制的,你们是有合约的人,白纸黑字合法公证过的,所以,要斗上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李洛很认真地看着她,这话他很早就想对她说了,只是一直没机会。
“你说你后悔嫁给刘明,可是,正因为你嫁给了他,才让我觉得当初没追你是件很遗憾的事。”
她眼珠子转了转,似懂非懂。
“很矛盾是吧?”
他对她笑。
“爱情的真相往往就是这样的。”
“只有当真正对的那个出现时,男人和女人身体里最纯最美的部分才会被发现,这些东西或许和恋爱时的想像相差甚远,但是却能让人永不厌倦地携手过一辈子。”
“唤醒。”
她突然觉悟。
“我以前跟你提过的,我说,你的爱情和你的嗜睡症一样需要一个人来唤醒,难道我体内也有沉睡的部分?”
她果然是个后知后觉的女人。
“不光是你我,我想所有的人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有些部分在沉睡,也都需要一个特殊的人来唤醒,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刚刚弄明白。”
“不过,有一点你是对的。”
“在爱情面前,我确实缺乏勇气,嗜睡症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不想面对爱情,因为怕自己爱上一个不对的人,可是,不去爱,又怎么知道她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呢?”
安雅凝视李洛的眉眼,很久很久没有离开。
她第一次把他看得那么深,这也是他第一次允许她看得那么深。
他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一个她曾向往的可以真正放手去爱的男人。
她也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终于裸露出自己最动人本色的女人。
“好吧,把欠我的那句话说出来,我们就彻底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了!”
安雅意味深长地说道,凝视他的眼神越来越轻飘越来越接近“朋友”,他知道她早就不再爱他了,从她意识到那个混帐加王八蛋就是那个绝对正确的家伙时,爱就已经消失了,抑或,升华了……
“对不起。”
李洛清楚地吐出那三个字。
安雅当晚就被接回家去了。
临走前,她强迫刘明当着李洛母子的面发誓,直到产后完全恢复以前都不许说“猪”这个字。然问题在于,所有恩爱夫妻的吵架,到最后都无外乎归纳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一句话。刘明从此以后不再对安雅说“你很猪”,而直接改用“你很肥”。
“我们搬家好不好?”
送走安雅和刘明,CANDY突然对李洛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这房子了?”
“不是不是。”
“刘明这小王八蛋老给我们惹麻烦,以后可就不是安雅一个人了,她会拖儿带女一块儿离家出走你信不信?”
“那也不用搬家,多买几个婴儿床就行了。”
CANDY愣了半天,怎么也反应不过来。
不过,在综艺节目开始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真羡慕安雅,能有个人吵吵闹闹过一辈子,那是多幸福的事。”
李洛知道她又有点想念父亲了,于是,放下手里的工作,坐到她边上去陪她看电视,就像父亲过去经常做的那样。
“我说,你可不希望跟你一辈子到老的人是我,对吧?”
“废话!”
CANDY无比严厉地对他翻白眼。
李洛傻呵呵地对她笑,让她分辨不出这笑里隐藏的是“无聊的乐子”还是“幸福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