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7 Sunday
2005年8月7日,立秋,天不错,空气略带燥热,预示着夏天还没有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个朝南的窗户前面,那时候什么都没有,除了被褥、枕头、一只残留了三分之一冰水的玻璃杯,一切都光秃秃的。
唯独窗帘。
内层是半透明的白棉纱,外层是淡粉红的斜条纹,很长很长,一直拖到地上,让人觉得特别舒服,一种静到不能再静的气息从和谐的颜色与重叠的布料里飘溢出来,就好像他们在窗帘后面安置了一个隐形的蒸汽阀,24小时不间断地向室内输送着催眠的气体,很神奇。
帘摆起伏的节奏像是在跳慢华尔兹,一漩一漩,使得影印在窗格子里的天空特别蔚蓝。
然后,花斑瓢虫出现了,它慢吞吞地沿着右上角的窗棂往左上角爬,途中路过一朵云,停了下来――好奇地注视着李洛。
李洛也看见了那朵独个儿游移在蔚蓝色中央,用幼儿的蜡笔随手涂上去的棉花云――就在瓢虫扇动了一下翅膀又收回壳里的一瞬间。
中午的日光就这么懒散散地照进来,惰性十足地洒到她的头上,预估下一秒就移到发根,遮住耳朵的那个地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个不打算对他有任何反应的陌生人――
散乱的黑发,体重直迫左肩,双手蜷藏在被褥以内胸部以下看不见的某个位置上,唯独一排脚趾从被单尾部探出脑袋,白白的,很整齐,看上去有点害羞。
李洛从未意识到真正的睡眠是那么静谧的一件事。
直到遇见她的这一刻。
瓢虫开始在云端上做伏地挺身,
1234,2234,32……
她依旧昏沉沉地睡着,
周围,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六点钟有场婚礼。
“不是跟客户开说明会。”
刘明告诉他。
“这是我的婚礼,看着我的眼睛,我-的-婚-礼。”
李洛摇晃的头反复被他摆正。
“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可以迟到,包括在半路上睡着。”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拿120块钱一枝的法兰西郁金香跟你发誓,外加一颗小药丸。”
“千万不要!你这种人,说倒就倒,我宴会上那些花跟谁要去?”
“CANDY上个月就定好了,她会提前叫人帮你布置这个你不必担心。”
刘明眉开眼笑地搓搓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近很焦虑?”
李洛呆呆看着他按耐不住的眉眼,此时正骚动得不成体统。
“焦虑?焦虑什么?”
“从订婚到结婚这一个多月你一天比一天傻,现在只要一想到你结婚后的样子就会做噩梦,你说我能不焦虑么……”
李洛的后脑立即遭到文件夹的重创,一秒钟也没耽搁。
因为刘明的婚礼,李洛把约会定在中午。
治疗中心和婚宴地点之间的距离成无法计量的对角线,所以只能选择一个比较保险的时段。
李洛过马路的时候看了一下手表,中午十一点整,最后四只驶过横道线的汽车轮子在地面上压出饥肠辘辘四个大字,然后,被成千上万赶潮流的鞋底淹没。
左拐还是右拐?
他有些糊涂了,低头寻找起牛仔裤口袋里的纸条,一不小心,把小药丸弄到了地上。
这只乳白色的迷你塑料瓶和李洛有着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
“带了没?”
他摸摸贴身口袋,确定那硬邦邦的小东西还在。
“带了。”
这是早餐后出门前百年不变的对白。
从十岁起CANDY第一次把小瓶子放进他口袋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确定了。
“这是干什么用的妈妈?”
“提神的,想打瞌睡就吃一颗。”
起初并没有睡意,只为了听CANDY的话,不惹她生气,每天带着就是了。直到十八岁和塌鼻子眯眯眼班长约会那天李洛突然在电影院门口倒地睡着,那瓶神秘的小药丸才就此开始了和主人之间的亲密接触。显然,CANDY早有预谋,她在李洛身边安插了一个贴身卫士,只需一小颗,就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只可惜,这世界上没有百分之一百这回事。
女班长受到相当的打击,连续一个学期都打扮得怪里怪气,逢人就问:“我是不是特乏味?”李洛觉得对不住她,因为她本来就长得不怎样,结果,因为自己的疏忽,连可爱都谈不上了。
这或许也可以成为他决定去睡眠治疗中心当义工的一个潜在理由,虽然,在29岁时才想起要弥补18岁时的失误怎么看都觉得很荒谬。
能够了解和自己病状不同的同类患者是一个很新奇的挑战,尤其,还能参与辅助性治疗,据说报名的人不少,不过,本身也是患者的就不多了。
或许这便是他们选中自己的理由――一个“绝对进入状况”的义工。
右拐。
纸条上的地图这么显示来着,李洛捡起药丸放回口袋。
大楼很高很帅,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身份,笑嘻嘻地站在24小时乱糟糟的城市南边,迎接那些需要沉睡,或者不得不沉睡的人的到来。
李洛把脖子伸长,从378号的门牌一路向上望到顶。
真可惜,屋顶的巨幅广告牌在更换,破旧的灯箱布严重折损了大楼的外观协调感。
就好像一个穿着标准燕尾服的绅士没有佩戴一顶合适的帽子。
这是身为产品设计师的李洛唯独感到无法忍受的。
排队登记。
人流密密麻麻。
如果一个义工只负责一名患者,那么将有多少人昏睡在这栋大楼里?
不可预估。
排在李洛后面的是个个子极矮的家伙,他一刻不停地把腋下的本子翻开来又夹回去,偶尔还掏出笔来写几个字,李洛第三次回头打量他的时候,他刚好在写,很有礼貌地抬头跟他打了招呼,然后把本子合上,放回腋下。
“你好。”
“你好。”
“义工?”
“你呢?探望病人?”
“不不,和你一样。”
他从本子里抽出填好的表格对他晃晃,然后再指指他手里的那张。
“你说,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是义工?”
李洛悄悄把脸凑过去。
“这话只能私底下说。”
他更近地贴过来。
“这里头什么人都有,别以为他们都是来做善事的,你看,看那边那个胖子,别别!别那么明显,他老婆闲他话太多要跟他离婚,他只能到这里来烦他的病人,反正他也听不见,还有,还有那边,倒数第五个,一小时抽四包烟的家伙……”
果然,那家伙的脸被烟雾罩住了,好像一只气球头盔。
“躺在里面的是他的前任女友,分手的时候受了刺激就春眠不觉晓了。”
李洛狐疑地皱皱眉。
“不骗你!根据我的调查显示。”
他再次抽出腋下的本子,神情颇为激动。
“有80%的嗜睡症患者都经历过极为惨痛的恋爱。”
“我觉得这里还是应该叫‘失恋症候群治疗中心’比较贴切。”
“朋友,冒昧问一句,你到底是干哪行的?”
“我?!”
他呆了呆,眼珠子转了一圈,脸色更加神秘了。
他把嘴唇全部贴上来,李洛也配合他顺势靠近。
“我是社会学研究者。”
“外号小强,他们说我探究学术真理的激情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强劲,没错,我是来卧底的,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我研究的对象。”
“请问你做义工的目的是……”
李洛后退半步,重新面对小强同志,唇齿半开,无语。
护士刚好在这个时候叫了他的名字。
“只需要做这些就可以了?”
“可是,我觉得这些对病人不会起到什么明显的作用,我的意思是,他们只是过于贪睡,并没有丧失意识。”
“说得没错,但这也是病态,正常人不会一天24个小时都在睡觉,要知道其中有不少人已经严重到连吃饭、上厕所的时候也会睡着,等于是丧失了正常的生活能力,否则也不必到这里来了你说是不是?所以当化学药物的唤醒不能发挥有效的作用时,就需要其他方式来推动,比如,跟他们说说那些令他们感兴趣的事,播放他们喜欢的音乐,用你认为有效的人为方式来刺激他的脑神经,把他从睡眠中唤醒,就是这样。”
“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
“那好,我带你去见她。”
“她?”
“你负责的病人啊。”
“哦。”
李洛有点反应迟钝。
“我说,你不会在工作的时候也突然睡过去吧?”
保险期间,护士还是问了一句。
“不会,我的情况很稳定,十几年了从没影响过我的正常生活。”
“那就好。”
李洛忍不住摩挲裤袋角落里暗藏的那块坚硬的凸起物。
这世界上不会有百分之一百的事,所以,心虚也是很正常的。
“喏,就是她。”
“嗨!”
“你好,我是李洛。”
“她的样子像要跟你打招呼么?”
护士银白色的圆珠笔尖在病例卡的辅助治疗栏上爽快地打了一个勾。
“你打算一、三、五,还是二、四、六?”
“二、四、六外加星期天,就这个时候来陪她,可以么?”
“没问题。”
“请在这里签个字。”
他接过病例卡,签上自己的名字:李洛,顺便看了看她的名字。
韩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