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明明是春天,却没有春暖花开的好迹象,春雷都闷闷地压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天还有点凉,她之前没想过要出来,只以为就在医院里面转悠,所以,穿的衣服不多,就里外两件套,裤子也是薄兮兮的。
艾舒走得距离医院远了,回过头都只能望见医院最高建筑上的红十字了,心里却还是认定了要买到烤番薯,她抱着臂,在人行道上小跑着,她只想着快点找到,不然安妮的肚子会饿着,她根本就没想自己这样偷偷地从医院跑出来,大家发现她人不见了,该有多担心,也没想万一她跑出来,有个意外怎么办。
她想到一般学校附近都会有烤番薯之类的流动小摊,于是,打算去附近的一间中学那边看看,却扑了一个空,学校上课时间,校门口空荡荡的,艾舒沮丧地奔赴下一站。
在艾舒后来迷迷糊糊的印象中,那天她走了很多路,双脚一直在动,眼睛一直在看,只要看到流动小摊就一阵激动,可跑过去却发现卖的不是烤玉米,就是烤肉串,连烤番薯的影儿都没有。
下午的风渐渐变大了,她就顶着风在大街上走,也记不清了最后自己所处的位置,与自己的出发地到底有多远,只记得终于是在一间小学附近看到了拿着烤番薯,吃得香的路人,她茫然的目光终于在疲惫中找到了焦距,她激动地跑上前,询问了那个人他的烤番薯是哪里买来的,还算上帝有些眷顾她,她最终在满嘴番薯香的路人指引下,买到了她追寻了近两个小时的番薯。
她觉得脚好累,看到路边停下的的士,她都有一种跳上车的冲动,可是,摸摸口袋,只有刚刚买完番薯剩下的三块钱,坐公共汽车还差不多,但可恨的是,这附近的公共汽车站竟然没有直达医院的站点,看看站牌,最无奈的还是那些线路能把回去的路绕得更远,她咬了咬牙,想想还是靠自己吧。
谁知天公不作美,人运气背的时候,竟然连这种事情都会遇到,明明天气预报说最近很难有降雨,却在艾舒无奈低头看到落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小点点,真的是雨水,而不是交警的口水的时候,她真的想撞墙,一开始冒着下雨跑了一段路,但后来一声闷雷劈开了天之后,雨大了起来,她只能先到路边避雨。
此时,她哪知道发现她不见了之后,护士都要将整座住院部的南楼都要掀一遍了,最后还无奈地打电话通知了她的父母,再转折地打到邰霄明的手机上,询问艾舒是不是回学校了,但所有的答案都被否定掉了。
邰霄明知道艾舒不见了也着急,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陶安妮,可是,打电话过去,却被电话里的女声通知到拨打的号码已关机。陶安妮是等不及艾舒,独自玩着手机,把手机电都玩光了,然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艾舒想这样的雨,她再等下去,等到天黑也很难等到雨停,她就冲进了雨中,在夹着小雨的风中,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或许她也想跑得快一点,但是,她觉得头好重,脚好轻,好像走着走着人都要飘起来了。
剩下的路程原本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那天,艾舒却走了加倍的时间,将近四十分钟。
邰霄明一放学就打的赶往医院,他的视线无心地扫到的窗外,他怔了一下,连忙喊住了司机,说:“停!停!现在这里停一下!”
他打开车门,跑下车,艾舒正迎面朝着他走来,“这傻瓜!”他忍不住叫道,“艾舒!”
艾舒抬起沉沉的头,眯起眼睛,看着雨中的邰霄明,嘴角扬起虚弱的微笑,这笑是她想告诉邰霄明,她做到了,她勇敢地先朝安妮走近一步了;这笑也是她想告诉邰霄明,安妮今天对她说了两句全世界最珍贵的话,一句是对不起,一句是谢谢你。这些好事她都想与邰霄明分享啊,可是,她怎么能那么不争气呢,她懊恼极了,她觉得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眼前渐渐模糊了,光线越来越弱,近乎于墨黑……她看不见邰霄明了。
嘭!她重重地落到了地上,邰霄明已经急速跑上前,都没有接住她。
邰霄明抱着她上了车,这里距离医院不过只有五分钟都不到的路程,她却没有坚持住,下车之后,她奋力想睁开眼皮,看时眼睛却像是被强力胶粘住了,怎么都睁不开,她喃喃地说:“邰霄明……你帮我把这个……给安妮……”
“蹦跶”一下,她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装着塑料袋里的番薯,滚到了地上。
【3】
艾舒烧到了四十多度,一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
当时,邰霄明把艾舒送回医院的时候,大家都问他是在哪里看到艾舒的,她怎么会在外面,她去外面做什么,邰霄明一句都答不上来,他一直紧攥着完全变形的烤番薯,心里有千思万绪,却不能像所有人理清。
他带着气愤、无奈与绝望,跑到了陶安妮的病房,他整张脸像白纸一样苍白,这样的他,陶安妮从来没有见过,她看到就惊呆了,她盯着他,但又不敢看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的大脑中萦绕。
“是不是你让艾舒去买烤番薯的?!”
“……是。”
“真是你?!”邰霄明逼近陶安妮,她几乎要被逼到了墙角,整个人害怕得不住颤抖,这样的邰霄明实在太恐怖了,她除了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陶安妮!你想害死她啊!就算你讨厌她!就算你不领情!就算你真的看她不顺眼,觉得她艾舒是一个大傻逼,你也不要用这样的招数啊!”邰霄明把一只捏在手里的,已经将馅都挤出来的烤番薯,朝着病房雪白的墙壁扔了过去。
陶安妮看着面目全非的烤番薯,哭着说:“你说什么啊!你什么意思啊!什么我想害死她?什么我讨厌她?我只是让她帮我买一个烤番薯,我怎么啦!她自己答应我的!我什么都没有做!你干嘛那么说我啊!”
“陶安妮,你在装蒜,是不是?!”邰霄明的眼中充满了怒火,他想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他无能,他办不到,他的声音敲得陶安妮的耳膜“嗡嗡”作响,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用手捏碎了似的痛,她盯着他的眼睛,吼着说:“邰霄明!就为了一个烤番薯!你就把我陶安妮当成了这种人?就因为我叫艾舒为了做了这么一件事,你就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装蒜?老娘我用得着为了一个烤番薯跟你装蒜?”
邰霄明痛苦地握住双拳,他眼中的怒火此时已化成了涌流不尽的泪水,“陶安妮!我想把你当成哪种人,我想吗?你和艾舒,两个人都对我那么重要……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害她已经害得够惨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了?”
邰霄明用力地喘了一口气,泪眼中的陶安妮变得模糊而看不清五官了,他的声音在发抖,他说:“她现在躺在床上,四十多度,脑子都要烧坏了,她还没有醒……她这个白痴,她跑出去一个下午,就为了给你买一个烤番薯……她淋着雨回来,我刚刚抱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湿透了……她那时候脑子一点都不清醒……却叫我一定要把这个该死的烤番薯拿给你……陶安妮,你说啊!你说她到底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她要这样折腾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你而受伤!”
“她有病,你知道吗?!正常人感冒还是发烧,想痊愈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是,她不一样!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吧!她一直都不让我告诉你!她这个白痴害怕你担心她……她说你这个人特别心软,她不想在你还没有向她敞开心扉之前,就博得你的同情心……你知道吗?”
“她会死的!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如果没有再遇见的你的话,她兴许还能好好的,可是她这个傻瓜,自救的能力都还没有,还想救你!陶安妮!你说你这样带她,你于心何忍啊!!”
邰霄明抓着陶安妮的肩膀,他的话一句又一句地砸进了她的心里,他不停地晃着她的身体,晃得她连一点反驳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已经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邰霄明强拉着她,奔出了病房,她连鞋都没有穿,就这样赤着脚,紧跟着他的身后,那天的地面有多么冰凉,陶安妮已经记不清了,她的双脚几乎麻木了,那天从北楼到南楼到底有多少的台阶,陶安妮已经数不清了,她的大脑跟着脚一同麻木了,她像是千古罪人似的被邰霄明带到了艾舒躺着的重症监护室门口,她隔着朦胧的泪眼,透过封闭玻璃,看到了艾舒,她静静地躺在那里。
第一次,陶安妮发现原来艾舒她那么瘦,那么小,睡在病床上,就那么点大,可是,这样小小的身躯,竟然在沈悦要打她的时候,挡在了她的面前,陶安妮跪在艾舒的病房前,泣不成声,她别过头,再也看不下去了,没有人扶她,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她一路走,走得跟行尸走肉无异,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可她只想一直走,每走一步,就好像走在刀刃上,每走一步,就好像看到了艾舒顶着风雨,怀里还揣着烤番薯的傻样……一步,又一步,她觉得心正在被人硬生生地撕开,撕得片甲不留,撕得支离破碎。
在重逢艾舒之后,她问自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还想当艾舒的朋友吗,你觉得你还配吗?”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坦露,那不是因为她怕别人看不起她,也不怕那些知道她过去的人说她想装逼,扮单纯,装美好,她最怕的是,别人跟她说三个字,“你不配!”
她知道,她知道这六年里她的人生一点都不光彩,她颓废,她生活糜烂,她学会喝酒,她抽过的烟把她读过的书还多,她滥交,她交过的男朋友数之不尽,她在酒吧嗑过药,她和很多男人上过床,她堕过胎,失去过三个还未成形的孩子,她的人生早就像是一锅煮烂的粥,被她自己全毁了。
如果没有重遇艾舒的话,她可能沦落成了一个妓女,对这一点,她丝毫没有怀疑过。
可是,她又遇见她了,这一切都改变了。
她想艾舒她肯定不会知道,六年了,她在一个肮脏的世界里堕落了六年,可这六年里,没有一天,她忘记过她。她是她陶安妮活在这世上的十七年里见过最单纯、最可爱、最没有心眼的女孩子。
艾舒的第一次自我介绍就那么特别,她说,她叫艾舒,艾滋病的艾,护舒宝的舒。她们当时还只是初次见面,可陶安妮却想要记住她一辈子。
艾舒给过她太多美好的记忆,就是因为她渐渐成了她美好过往的代表,她才能害怕见到她。
艾舒肯定不会知道,六年后在植物园的相遇,不是她们的第一次重逢,因为在她和董明枢在一起之后,无意间的与纪唯佳撞了个正着的时候,纪唯佳就告诉她,艾舒也在一中,于是,她偷偷地躲在放学后的人堆中,看过她。
她本来没想过那么跟董明枢那么快分手,但是她惊慌啊,她害怕啊,害怕哪天不小心遇到了艾舒,被艾舒看到了此时的自己,那么随便,那么不自重,那么颓废,又那么不要脸。可是,没想到事情真的那么巧,她们重逢的时间与地点都是那么不恰当!
她怎么能让艾舒看到了那个样子的她,所以,她才会假装不认识艾舒,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漠然,她以为这样子,艾舒就会知难而退,可是,艾舒这傻姑娘她没有,艾舒还是不断地想尽办法靠近她。
在沈悦为她男朋友的事情和她大打出手的时候,她以为艾舒会知难而退,可是,她没有,她那么勇敢,勇敢地在沈悦她们面前说,“安妮是我的朋友。”
艾舒被沈悦那帮人嘲笑,还因为掩护她而被沈悦打了,这是艾舒原本不该得到的伤害,是她害得艾舒这样,才是让她最心痛的事情!
她想让艾舒看到她的世界是多么糟糕,她才会在艾舒的注目下,进了夜店,她以为艾舒会从此憎恶她,讨厌她,可是,艾舒又没有那么做,她竟然蒙混进了夜店,她还想从那群小地痞手中带走她,多天真啊,这世界哪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她差点被人非礼,安妮把她从那个混蛋的手中救出来……艾舒一定不会知道,她回去之后,差点被人整死,他们不停地给她灌酒,他们故意把她弄得不省人事,整晚几个人将她在床上摆弄,她受了罪,这是她应得的报应,可或许她原本可以逃走的,但她只是为了等他们将她玩够了,听到他们承诺不会找艾舒麻烦,才衣冠不整地跌跑出昏暗肮脏的小旅馆。
还有当初她给自己找借口,说想试试艾舒是不是真算是她的朋友,如果她是她陶安妮的朋友,就应该无条件地将她喜欢的人拱手相让,可明明是她嫉妒艾舒,是她羡慕艾舒,是她渴望也有一个干净美好的翩翩少年,站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但她喜欢上邰霄明,绝对不是有预谋的,这是一种情不自禁,这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她喜欢,她真的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了。
至于陈麟天,那只是她气不过而已,她乱了阵脚,她为自己感到不幸,她太手忙脚乱了,于是,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艾舒。
她错了,她犯了太多太多的错,它们因自暴自弃而生,因嫉妒而生,也因爱而生,可是,这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陶安妮不由自主地爬上了住院楼的最高层,她站在高处,她的身后是那个巨大的红色十字,她俯视着楼下的人与车都缩小了好多倍。
如果今夜,她从这里跳下去,这世上所有人的生活都不会受到影响,那些人依然继续走着自己的路,那些车依然开向自己要去的远方,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只是全中国的十三亿分之一,她只是全世界的六十亿分之一,她太渺小,可是,却有一个傻姑娘将她看作全世界,她为她加油,她给她鼓励,她把笑容都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将泪水与疼痛都咽进了肚子里,这个傻姑娘她叫艾舒,倘若下一秒她醒来,看到她变成了医院楼下的一摊肉酱,她会怎样呢?
陶安妮望着大楼的边缘迈了一步,她想她该撒手跳下去,这样至少不会再给艾舒带来痛苦,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也许这最后一次痛终结的方式会让她很难接受,但这样应该更好。
可是,就这样死去,是不是太懦弱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叫人痛苦,更叫人身心俱疲,那么,她活着才能赎罪吧!陶安妮绝望地闭上眼眶,泪如泉涌。她想曾经的那个陶安妮在今夜已经死了,而另一个陶安妮她还要活着,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那个傻姑娘艾舒。
她最终没有跳下楼,而是自己默默地趴下了楼,回到了病房,她想好好睡一觉,等待晨曦普照大地时,给她一点阳光,她想送给她最亲爱的朋友。
艾舒昏睡了三天三夜,在烧退了之后,才终于醒来。
她不知道在她睡着的七十二个小时里,这个世界是不是被造物者施了什么法术,为何一睁开眼,整个世界变得那么与众不同。
她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朝她微笑的安妮,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冗长得长达六年的梦,梦醒了,安妮还是六年前的那个安妮,她温柔,她亲切,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她说话的时候,嘴里没有浓浓的烟味,她的衣服上留着洗衣粉的清香,而不是酒精的味道。
当时光如流水般从身边趟过,十八岁成人礼放飞的白鸽在空中翱翔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处,有两颗十八岁的女孩的心,在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成长的劫难之后,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你能不能再把我从人海里找出来?”
“我很粘人,你不怕我像双面胶一样贴着你吗?”
陶安妮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怕。”
“那我们交换一下,你做艾舒,我做安妮,好不好?”
陶安妮握紧艾舒的手,说:“哪怕你是坏到遭人唾弃的安妮,我都愿意做这个被所有人都骂作傻瓜的艾舒。”
“呵呵,那么,一言为定?”
“嗯!”
话音刚落,无影灯瞬间亮起,映在她们的年轻的脸上,她们不约而同地侧脸凝视着彼此的脸,就像很多年前,她们第一次相遇那样,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