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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化日焚金石(1)

《甘心直上断头台》

马列思潮沁脑骸,

军阀凶残攫我来。

世界工农全秉正,

甘心直上断头台。

——摘自《鄂东革命歌谣》

注释:此是王幼勇在新洲干河就义时写的绝命诗。王幼勇就义时年仅三十二岁。

六十

傅立松一身重孝带着枪会会众扑到石槽冲傅大脚的茅屋时,大别山里的天黑了。饥饿的乌鸦成群地飞来,聚集在枫树上号叫。寒风阵阵,枫叶瑟瑟,天光挣扎着。

傅立松在茅屋前朝天挥舞着手中的枪狂叫,傅大脚,你出来!

傅大脚住着拐棍推开柴门出来了,问,谁在哪里叫?

傅立松说,是我。

傅大脚问,你是谁?

傅立松说,你的兄弟。

傅大脚问,你来做什么?

傅立松说,我来看你死没死。

傅大脚说,我没死。还活着。

傅立松说,好人早归世,祸害千万年。你和我为什么总死不了?

傅大脚说,这群该死乌鸦噪死人。傅大脚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枫树上扔,赶乌鸦,那群乌鸦并不惊,仍站在枫树上噪。

傅立松狞笑着,说,赶不走的。

傅大脚说,你手中不是有枪吗?给我,我放几枪赶走它。

傅立松说,没用。大别山里的乌鸦经过枪炮的。

傅大脚问,是你带来的?

傅立松说,不错。是我带来的。

傅大脚问,带它们干什么?

傅立松说,带来吃你我的肉。

傅大脚说,我没死你也没死呀。

傅立松说,可有人死了哇。

傅大脚问,谁?

傅立松说,你还不知道呀?我来告诉你。你的二儿和我的大儿死了。

傅大脚一哭,问,我的二儿你的大儿死了?

傅立松说,死了。

傅大脚问,怎么死的?

傅立松说,同归于尽的。

傅大脚流着眼泪说,兄弟,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傅立松说,这些我不同你说,跟谁说。

傅大脚问,你特地赶来报信的吗?

傅立松说,对。我没儿,你的儿也没了,我不好过,我要你也不好过。

傅大脚用拐棍住着地咬牙切齿骂,你这个畜牲,给我滚!

傅立松说,没那么容易。

傅大脚说,要杀我吗?

傅立松说,杀你不解恨。

傅大脚说,那你要干什么?

傅立松说,我要烧你的屋。

傅大脚说,你不是烧了一次吗?

傅立松说,还要再烧。

傅大脚说,好。等我回屋,连我一起烧。

傅立松说,不。我不会让你这样死。我要让你看着烧。

傅大脚流着眼泪说,掇张椅子出来,让我坐着看你烧。

傅立松狞笑了,说,掇椅子让你坐的人死了。这回你不能坐了。我要让你站着看着烧。

傅大脚说,你让我死。

傅立松说,谁叫你和我是同胞姐弟。我没死,你不能死。我要让你和我活着看这世界。

傅立松让枪会的人架着傅大脚。傅立松点了一把火,朝茅屋上一丢。火借风势,茅屋在烈焰中毕剥作响,一会儿化成了灰烬。

傅立松说,你哭吧。放声地哭。

傅大脚说,我不哭。

傅立松说,你哭给我听。

傅大脚说,我不哭给你听。

傅立松说,你不哭。我哭。我哭给你听。傅立松仰天号哭起来。

傅大脚咬着牙指着傅立松说,傅立松,你死无葬身之地。

傅立松不哭了,说,不要你说,我知道我死无葬身之地。玉石俱焚,我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也死无葬身之地。明人不做暗事,我这次来烧屋不是最终目的。告诉你的大儿,我不会就此罢休的。叫他不要落到我的手里。落到我的手里,我会杀了他。

傅大脚扑到傅立松面前,一口咬住了傅立松拿枪的手。

傅立松哈哈大笑,说,你拼命的咬,朝死里咬。我要是动手,我就不是姓傅的种。

傅大脚松口了,泪流满面。

傅立松带着人走了。大别山的暮色像水一样漫起来。

傅大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聚在枫树上的乌鸦飞走了,扇起一天的火灰。

无家可归的傅大脚默默地流着眼泪。傅大脚眼泪流得累了,就依偎着那棵大枫树的根睡着了。那棵大枫树像一柄巨大的伞遮着傅大脚。只是秋天了,大枫树的叶落得稀了,又有风摇,哗哗地如泣如诉,稀着天,稀着风,稀着梦里的她。

天亮了。

大别山的天像住日一样亮了。枫树底下的傅大脚醒了。露水霜湿了她的一身。东方破了鱼肚白,太阳升了起来。太阳升起来天地就温暖。温暖了傅大脚身子就有劲。山底的清泉潺潺流,山间的松涛一阵阵的响。

傅大脚叹了一口气,从灰烬中找出砍刀,上山砍楠竹,割茅草,清除灰烬,重新盖她的栖身的茅屋。好在大别山上楠竹总有,茅草总有,有力气就能盖间栖身的茅屋。只是新盖的茅屋比原来的小了许多。没什么,能栖身就行。

傅大脚在茅屋里搭了口灶。从灰烬中找来火种,从灰烬里找来粮食,米没烧尽,装在坛子里,虽然烧糊了,但还可以吃;灰烬中红苕还有。生着火切苕洗米煮起了红苕粥。锅里的水响了,如虫如蚁唱着无字的歌;饮烟像字儿一样从灶口飘出来,锅盖缝儿里煮出了香味儿。

她揭开锅盖,大气汤汤的。她用碗从锅里盛起红苕粥,吹一口,喝一口,流出了眼泪。那泪流得满面都是。

傅大脚喃喃自语,咳,我有吃的了。

六十一

王幼勇是在新洲干河抽税时被傅立松抓住的。

那时候苏区正在扩大,边区财政吃紧,需要人在红白交界处抽税,解决边区财政的不足。作为边区银行行长,任务就落到王幼勇的身上。主席下达命令,从红军部队里抽出一些人供王幼勇使用。王幼勇将这些人分成若干小组,化装成丐帮潜入红白交界处抽税。那时候长江中下游经常活动着成群的丐帮,他们是职业的,打着莲花落,以帮会的名义乞讨,逢是红白喜事,他们就打着莲花落到门前,一人领头唱押韵的四言八句,其它人帮腔,主家就不敢马虎,逢进门,吃一餐,然后给钱。吃得坐席,给钱不能少。这都是规矩。这些人,或是青帮或是红帮,每个帮会有严密的组织和一套完整的江湖黑话,老百姓们是分不清也得罪不起的。

王幼勇他们就是装成丐帮进入新洲干河抽税的。

新洲干河离红安七里坪有一百多华里,属于白区。这里大别山尽了,尽成了一望不到边的平原,除了河湖港汊,就是棉地稻田,棉地稻田之中就是树竹浓荫的垸落。这里是冲积而成的平原,长江在这里阔大平缓,河湖港汊在这里静水生风,这里四季弥漫着霭霭的雾,肥黑的土地上盛产棉花和稻谷。这里自古是富庶之乡,是富人的生财之地,也是丐帮经常出没的地方。边区财政吃紧,王幼勇他们不到这里到哪里?王幼勇带着三个人的抽税小分队,化装成丐帮,白天并不行动,给些钱找一家靠得住的农家住下,晚上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抽税。

是抽税,不是收税。

收税是合法的。抽税是不合法的。那时候新洲是属于白区,国民政府有专业税员,他们拿着国民政府的证件,白天上门收税。王幼勇他们白天不敢行动,只有在晚上出来抽税。他们晚上出来,敲开店家的门抽税。店家问,干什么的?他们说,抽税的。店家就不敢多问。他们知道抽税的是什么人。店家问,抽多少?王幼勇他们说出数目,店家一般不敢少,就拿。店家拿出钱,然后问,能不能开个收据?王幼勇说,能。店家说,不是不相信你们,是因为你们开了收据说明我们交了,有个凭证。王幼勇说,那当然。于是就开收据,开边区银行正规的税票。店家送他们出门,说,你们提着脑袋出来,要小心。王幼勇说,谢谢提醒。店家说,镇上有国民军的部队呢。王幼勇说,知道。再有人来抽税,你拿税票出来,就说抽了。主家将手中的税票撕碎了,点火烧了,说,哪敢留呀。他们要是查出来了,我们全家的性命还要不要?我要你开票,是想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那时候新洲一般开店的人家两边都不想得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求个太平日子过。

王幼勇出事的原因是新洲干河离夫子河的傅兴垸太近了。新洲的干河与夫子河的傅兴垸只有三十里,平原之上,垸子连着垸子,河水连港水,一阵风吹就会闻着腥。傅立松知道王幼勇他们会到这里来的,就像一只狂疯的老蜘蜘张着网,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来落网。

于是王幼勇理所当然就落到了傅立松的手里。

六十二

那时国民党的一个团驻在新洲城内。新洲与汉口临近,是鄂东连接大别山苏区的门户,这个团驻在新洲,负责汉口的安全和对苏区进行封锁。傅立松将暗中打听到的消息,派人到新洲向驻军团长报告。驻军团长马上出动荷枪实弹的一个连。

正是干冬,长江瘦了,干河瘦了。瘦了的干河,一线的水,缩在河心,无声地流。两岸裸露着茫茫的白沙,沙间枯草在秋风中萧瑟,任凭成群的水牛散放啃食。

那时候王幼勇带着抽税小组的两个人,带着抽来的税款,准备涉河回山。抽来的税款,很杂。有国民党的票子,也有边币,还有银元和铜板。边币用到了白区,他们不能不收。边币收回去,在苏区也有用。银元和铜板是国民党发行的,全国通用是他们抽税的真正目的。这些钱可以到白区采购所需的枪支弹药和布匹药品。王幼勇他们用一口薄板棺材装着抽来的税款。王幼勇腰系草绳子,披麻带孝,打着引路幡,在前面引路,装成穷家的孝子。两个人抬着薄板棺材,跟在后面抬着棺材,出丧。就在他们抬着棺材过河边的哨卡,哨兵准备放行时,驻军的团长带着一个连的兵,将他们围在干河那边。

一个连的兵将三人团团围住,围在河滩上,用枪指定他们。

团长摘下白手套,拿在手中,兵们让开一条路。团长走上前来,指着王幼勇问,什么人?披麻带孝的王幼勇说,种田的。团长问,干什么?王幼勇立着引路幡说,送葬的。团长问,给什么人送葬?王幼勇说,我娘。团长问,棺材为什么这样轻?王幼勇说,我娘死了十几年,我家穷得丁当响。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娘对我说,她从观音菩萨那里讨了一块宝地,在河对面的金牛地,叫我把她的尸骨取出来挪到那里去葬,我家就会发财。棺材里装的是尸骨,所以就轻。

王幼勇对鄂东风俗了如指掌,编得滴水不漏。团长笑了,说,编得不错。王幼勇说,怎么是编,本来就是这样。团长说,我要破棺检查。王幼勇说,你敢?团长说,我怎么不敢?王幼勇说,要是装的尸骨,你怎么办?团长说,重新装殓,我陪你一口棺材。王幼勇说,没那么简单。团长问,很复杂吗?王幼勇说,鄂东有句俗话你知道吗?团长问,说给我听听。王幼勇说,死人破棺,活人倒地。团长问,什么意思?王幼勇说,以死相拼,血溅三尺。

团长望着王幼勇笑。王幼勇问,你笑什么?团长说,我看你不是种田的。王幼勇问,我怎么不是种田的?团长说,你编漏了嘴。王幼勇问,漏什么嘴?团长说,请问先生,一个种田的,能说出以死相拼,血溅三尺的话来吗?王幼勇楞住了。团长说,编谎话是需要本领的。你没有。

团长一挥手,说,拿下!兵们涌上来,棺材落地,引路幡撕了。三五个架着他们一个,使他们动弹不得。团长说,搜!于是从他们的腰间搜出短枪来。

团长问,你们是什么人?从实招来!王幼勇说,不是清楚了吗?无需再问。团长笑了,说,这就对了。说的是官话。是个有学问的。是不是从河那边山里来的?王幼勇说,是。团长问,那边的什么人?王幼勇说,与你一样拿枪的。只不过枪没你们好。团长问,什么职务?王幼勇说,没有什么职务,普通革命者。团长笑了,说,你骗我?一个普通革命者能说文话吗?王幼勇说,谁说一个普通革命者不能说文话?团长说,说文话的不是普通革命者。团长问抬棺材的两个,他是什么人?抬棺材的两个哈哈一笑,说,笑话。你问不出来,问我们?团长说,你们要明白,不说实话会是什么后果?抬棺材的两个说,不就是死吗?还问什么?

团长说,本团长执行公务,当然要问明白。抬棺材的两个说,我们明白了,只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与我们什么相干?团长说,你们明白没有用,我需要问明白。王幼勇说,团长先生,开枪就是。团长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团长?王幼勇说,通过你身上的皮。团长说,这说明你对我们的军阶很熟悉。王幼勇说,略有所知。团长说,看来是个明白人,与我们合作过的。在那边是什么职务?官阶比我大,还是比我小?王幼勇说,这不是你问得明白。不要问了。世上的事不是你都问得明白的。

团长说,对。世上的事不是我都问得明白的。我可以就这样让你们不明不白地死。但是本团长是个认真之人,历来不收无名之鬼。不说明白,我不会让你们死。两个抬棺的挣扎着跳脚骂,用鄂东土话骂团长的祖宗八代。团长笑了,说,想激怒我吗?想一枪送你们上西天?我见得多。这是你们的惯用手法,许多人在这样的时候成全了你们。我不会入你的圈套。我想不通。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今天天气很好,围住你们没费一枪一弹。你们在,我的兄弟都在。难得。本团长心情不错。都说你们宁死不招,我想见识见识。我不急,你们也不要急,慢慢来。

团长对王幼勇说,先生,我听说董必武派了不少他的学生回乡点火领导穷人闹革命,看来你就是其中一个。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你是他们的领导,他们两个是你的部下。我们四川人有句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如果你是个读书人,就不要连累部下。孔夫子说,求仁得仁。他们是种田人,除了命什么都没有。你说出你是什么官。我就放他们活命。王幼勇说,先放后说。团长说,先说后放。

两人各执一端,相持不下。团长哈哈一笑。团长笑了,用四川话骂,娘的个巴子,这个世界都是圈套呀。你套我,我套你。谁都想套,谁都套不住。

就在这时候傅立松带着红枪会会众来了。王幼勇吃了一惊。傅立松与团长是熟人。一个是驻军团长,一个是乡绅联合会会长,剿匪与治安,经常合作。傅立松挤进包围圈,对团长说,团座,这个人你不熟悉,我熟悉。我来帮你的忙。团长问,傅会长,这个人你熟悉?傅立松说,他身上几多胎毛我都清楚。团长笑了,说,傅会长,猎物刚围住,你就及时赶来了!傅立松说,你是猎人,我是条闻着血腥的猎狗。猎物围住了,我帮你咬。团长说,傅会长,你是个读书人,在我面前不要来这一套。自取其辱。与其说辱已,不如说辱人。这手法不新鲜。傅立松说,团座,这个人你咬不出来。得我来咬。团长说,傅会长,你轻视我。傅立松呵呵一笑,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让我来咬,你看看怎样?团长冷笑了,说,行。傅会长,那就让你来咬。

王幼勇被人架着动弹不得。

傅立松上前伸出手摸着王幼勇的脸,问,你认识我吗?

王幼勇一阵肉麻,打了一个寒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傅立松用手拍打着王幼勇的脸,说,你闭上眼睛干什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你谁?

王幼勇闭着眼睛说,我不认识你!

傅立松凑上去张嘴用舌头舔王幼勇的脸说,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呀?傅立松咬了王幼勇一口,说,我是你的舅父呀!

王幼勇颤抖了,流下了屈辱的泪。

团长问,傅会长,他是你的外甥?

傅立松说,团长,你没听说呀?他就是我的大外甥呀!我助他读书,他回来领着四个兄弟和两个妹妹革我的命,闹得我痛不欲生。

团长说,他就是你的亲外甥?

傅立松流下了眼泪,说,这假不了,你问他。我和他娘从一个肚皮出来的。他的血里有一半姓傅。他生下地我就舔他的脸,咬他的脸呀!

王幼勇流着屈辱的眼泪,睁开眼睛说,姓傅的,君子自重,把你的嘴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