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佛门之地,涛在寺下找了户干净人户住下,洗去脸上脂粉,换上素妆,融入众多香客中。一路上她发现,不管是院中偶尔露面的小姑娘,还是田间握锄的小妇人皆为姿色不凡之物,向云儿道:略施粉黛,涛不及也!云儿笑笑:才情何人能攀?涛笑而不答,失落稍有平抚。从此天天上得寺庙,静颂几个时辰。而她到来的消息,早有人密报知元稹。她这里平静地焚香拜佛,元稹在通州如坐针毡,既有思念也有愧疚。他知涛辗转而来绝不仅仅是慕金山寺之佛,他也知道,这座著名的西蜀金山寺再怎么灵验,都无法消弥自己与涛的那一段孽缘。
见与不见?元大官人非常茫然。要说他不爱涛那也是冤枉,可九岁的年龄差距于人前好说不好听,况涛乃众人之宠,总怕独得会误友也误前程?那安仙嫔虽不能进入他的内心,却愿侍在他周围。男人疲于官场奔走时,内心里更向往宁静安稳的日子。与涛的恋情如火如荼,可有几人能长期处于激情澎湃中?涛是他的仙子,他的激情之引,却不会是她的茶饭妻子。于是,在繁忙的公务中,他总也抽不出时间,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前往金山寺。
比他从容得多的反而是薛大美女,见是向往,不见是准备。她早已接受失去他的现实,放不下的只是当初的美丽和倾情相注的那段时光。于深藏在巴山腹地的这片小平原,痴情的涛似觉与元大官人隔墙而居,他的忙碌与焦虑似乎都在眼前,这反而让她有了不忍打扰的拘谨。每日与云儿出入于掩影在浓荫间的金山寺,与附近似嵌在画里的田陌间。有一天闲聊,就将心中的疑问请教了当地老人:此地无水,何养如玉佳人?老人顺手舀了一碗井水让她尝。唇一沾水便惊叹道:此水甜如饴,别于江泉,原来地藏好水啊!之后,她晨昏以井水洗面,不出半月气色就好了许多。
涛的等待,注定是遥遥无期的。许多时日已过,元大官人总不露面,涛在庙里呆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有时到黄昏也不觉知。一日竟在小和尚吹起的声声芦声中愣了许久。无人感知她内心的万般心思,只见她以惯有的优雅取出小笺,款款写下:“晓蝉呜咽暮莺愁,言语殷勤十指头。罢阅梵书聊一弄,散随金磬泥清秋”这就是今存《全唐诗》里的《听僧吹芦管》,她想要让人知道的是,这里面只有蝉的呜咽和暮莺之愁,与和尚的清闲有关,和自己的哀愁无关……
女人伤心莫过自伤,女人之情莫过痴情,离开之前差人给元大官人送去一张空笺。元稹得笺汗如雨下,他们已许久没有诗文唱和了,文思敏捷的元大才子竟不知如何唱和这洁净馨香的小笺,更不知如何去安慰自己深爱过也伤害过的这位佳人。
涛辞新宁之日,秋风已显萧瑟。登车之前,虔诚的去了金山寺跪拜。马车驰动之风,刮响了寺里宏亮的晨钟,寺里的钟声搅乱了车里的碎片,车帘隙处纷纷落地。起初有人误为桃花落地,识起一片,只见上面有残缺不全的诗句:尘缘难了惹东风……飞絮落花为谁舞?箫声呜咽惜残红……
笺为桃色,上有精致字迹及婉约馨香
老房子
洛白住的地方,是这座城市里现存的为数不多的老房子了。没有人知道洛白为什么会搬到这里住。在同事们看来,每月有着不错收入的他,住进这种破地方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建于那个年代的房子,外面往往是既不粉刷,也不贴瓷片的。洛白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如此。远远看去,一块块红砖凸露在外面,斑斑驳驳写满了岁月的印痕。一楼接近后窗的地方,被煤烟熏黑了一大片。三楼的窗户上常常伸着一个或几个拖把,嗒嗒的滴着水,墙便经常有一大片是湿的。经过几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便长出或绿或黄的绒毛来。洛白住的是二楼。一架葡萄从地上一直爬到他的窗台前。院里长着一棵大树,是那种北方常见的家槐。洛白在窗前,伸手可以够到它的叶子。
洛白在家的时候,常常会习惯的端起一杯茶站在窗前,目光透过染着浅花的窗帘,落在那棵随风摇曳的槐树上。这个时侯,他便会产生一种幻觉。他知道,这幻觉正是促使自己搬到这里来,并一直不愿意离开的原因。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洛白刚刚23岁,是一所大学的在读生。大四上学期,为了考研,他一个人搬出来住。也是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更巧的是,院子里也长着一棵和现在差不多的大槐树。房东夫妇是两个脾气古怪的人。有时候,洛白看书看累了,便躺在床上听听音乐。但是即使声音调到很小,还是会常常有人气极败坏的来敲门。那便是光着膀子的房东,或者趿着拖鞋房东太太。经历过几次争执后,洛白只好放弃了听音乐的爱好,将休息改为站在窗台前欣赏风景。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时的洛白在女生眼里是个颇有艺术气质的男生,身材微瘦,一头微乱的黑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夏天常常穿一身带格子的休闲T恤,捧着一本书在花园里或者树荫下坐着,每每引得路过的女生忍不住转过脸来看他。但是,他却四年没找一个女朋友,好像所有的女生都配不上他似的。
洛白在看到那个身影后,休息时,就更加喜欢站在窗台前看风景,甚至把自己喜欢的音乐也抛在了脑后。到后来,他就干脆把椅子搬到窗台下,连看书时也不愿意离开那里了。在看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穿过半掩着的窗帘,望向楼下的小院。那里长着一棵家槐,当微风拂过的时候,叶子会沙沙作响,洛白感觉那声音美妙如同班得瑞的音乐。每当听到大门吱的一声响,他的心总是会不由的很快地跳动起来。他知道,那是她回来了。不用看,他的脑海里便能清晰的浮现出来她的样子:灰色的书包,米黄色的衫子,浅色的休闲裤,罗兰紫色的自行车,长发在背后跳着舞,脸上淡淡的微笑让人想起油画上在圣母身边玩耍的那个小天使。她还是个孩子,正在读高中,十八九岁的样子。每次她出现,洛白都会努力让自己收回目光,但是只是一瞬间,却又会不知不觉的回到她的身上。洛白为自己的不由自主感到羞愧,但又无可奈何。
如今常常到洛白这里来的,是一个名叫媛的江南女子,她身上的江南气息和清秀的脸庞以及柔柔的声音都让洛白着迷。但是,最初促使他给她打开门的,却是因为她那天穿着一身浅黄色的T恤。每次她的到来,总是会让洛白想起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儿。后来,洛白干脆给她买了一辆紫色的单车。和她在一起坐着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和她对面而坐的夜晚。这时,他会点上一支烟,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那棵在风中摇曳的老槐树。洛白越来越心事重重,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如同楼下的那株树。
洛白现在的房东是两位和蔼的老人,他们只有一个儿子,据说在另一个城市里上班,周末偶尔会回来看看老人。这个年轻人见到洛白,总是会很友好的和他打招呼。洛白却对他有些反感。虽然,房东年轻的时候是教师,儿子教育的也格外有修养。但是洛白还是不愿意和他做朋友,不,哪怕是主动跟他打个招呼。因为在洛白刚刚搬来的时候,有几次他回来,洛白习惯性的把目光移向缓缓打开的大门,迎接他的却是房东儿子那颗有些秃顶的脑袋。这使他感到一阵恶心。结果是很多天他把窗帘紧闭,拒绝再把目光投向窗外。房东儿子感觉他有些奇怪,便在擦肩而过时不再打搅他,低着头匆匆的走开。
媛是一个安静的人,让人想起诗词中江南女子的贤淑多情,洛白能和她一起在室内静坐着,喝上一杯茶,聊聊共同的爱好,无疑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这点洛白也未尝不明白,他也不是没幻想过,两个人能够就这样一直坐着,坐到白发苍苍。只是,他忘不掉三年前的那个女子。这让他感到自己很对不起媛,但是又没有办法。面对媛的一次次欲言又止,他却一次又一次的想到逃避。
而当他的思绪再次回到三年前,除了淡淡的忧伤和一点点悔恨,他又感到自己确实什么也没有。
不能不承认,三年前,洛白居住在那个陈旧的楼宇,那个青涩高中女生的出现,给他带来的是
多么大的惊喜。他没有想到,脾气那么古怪的一对夫妇,居然会生下那样一个女儿。有几次,当洛白把目光移向楼下的时候,她也恰好抬起脸往上看,弄得洛白一阵慌乱,怕被发现了似的躲到了窗帘后面。又有几次,当洛白正在望着她的背影发呆的时候,她恰恰转过身来,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弄得洛白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走到窗台前来。在楼梯口、院门前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洛白也总是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低着头匆匆从她身边走过。而她,大概是以为洛白害羞吧,往往也是轻轻的抿嘴一笑,接着便扭身走开了。
后来最先开口说话的,还是她。
那是一个中午,洛白从外面回来,看到她正蹲在地上着急的摆弄着自行车——房东夫妇由于在外面做生意,中午常常不回家。那天她骑的正是那辆罗兰紫色的自行车。已快到了上课的时间,可以看得出,她有些着急了。听到了门响,她本能的抬起头去看,看到进来的是洛白,便惊喜的笑了。问他能不能帮个忙。
洛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好在他以前的自行车坏了自己修过,有点儿技术。但是,当洛白在车子前蹲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天太热,还是受到了那紫色的刺激,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慢慢发烫了。而这时,她恰好弯下腰来——大概是要告诉他哪里坏了,同时一缕长发随着垂下来,恰好落在了洛白的脸上。洛白感到了她发梢的温度,脸便腾地一下子红了。不过,好在大概由于她急着去学校的缘故,并没有发现洛白的这种变化。洛白感觉到了,也就慢慢的平静下来,开始努力集中精力帮她修车子。
车子很快修好了,洛白也恢复了平静。客气了几句,洛白很潇洒的和她挥手再见,并答应帮着她看家。
接下来,两个人再见面时便开始打招呼了,只是洛白还是有点儿不自在。回到楼上的时候,依然会有意无意的注意着楼下的动静。
突然有一天,洛白就听到了楼下传来房东打骂女儿的声音,还隐隐约约有她的啜泣声。原来,她高考落榜了。洛白想过去劝阻,但想到和房东僵硬的关系,知道去了也没用,只会蹭一脸灰,甚至,节外生枝。于是只好做罢。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雷声一个接一个。
洛白看完了书,正准备躺下睡觉,却听到有人在敲自己的门。声音很轻,不像是房东。但是除了房东,谁又会来敲自己的门呢?难道是她?更不可能,天已经这么晚了。敲门声还在继续,并不时被隆隆的雷声淹没。洛白只好过去把门打开,狂风夹着雨水紧跟着冲了进来,弄了他一身。借着闪电,他看清了站在门前的人。正是她。没有打伞,浑身已经湿透了。洛白忙把她拉到屋里,问她怎么了,下这么大雨怎么出来了,为什么不打伞呢?她冷得直哆嗦,抱着双臂缩成一团,哽咽道,父母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出去了。又说,这么大的雷声,她一个人害怕。洛白嗫嚅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于是又问洛白,能不能下去陪她坐一会儿?洛白便拿起雨伞,和她一块儿下楼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面对面一直坐到深夜,洛白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又聊了些其他的事情,就再也没说别的,只是静静的坐着,听电闪雷鸣。直到深夜。
墙上钟表的指针啪啪地走,如同洛白的心跳。
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洛白看看表,感到再呆下去有些不方便。便说了一声天晚了,我得回去了,溜了出来。
此后,再见面的时候,她再也没有理过他。
半年后,洛白考研失败,便出来工作,离开了那里。
三年之后的今天,洛白依然改不了站在窗前往下看的习惯。眼前的风景是那么的相似,只是槐树下再也没有她的身影。
今年,洛白已经二十六岁了吧?每次回家,父母总是提醒他该成个家了。洛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也许真的不能再沉浸在回忆里了,也许那个曾经的女孩,如今早已经为人妻为人母……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媛的结婚请柬。男方正是房东的那个秃顶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