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年少轻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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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芳心可可(1)

小妾的芳心

秋天来了,萧索的风、满地的叶。这个秋天和往年的并无太多不同。集已经散了,街上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人也只是往这灰蓬的车子瞟了一眼便匆匆离开。天就要黑了。车子是无奇的,停的地方也不过是石府的某个侧门。这个门每天都有许多车停在这里。可是谁也不知道车上又是一件石崇用来炫耀富有的奢侈品。

幽暗的烛光在风中摇曳了下又迅速恢复成原样。房间里除了她还有四个丫鬟,她们原是要将灯都点上,只是她不愿意。其实她也喜欢亮堂,只是夜色可以更多的掩饰她的不安。轻抬右手想捋开额前一缕青丝,不小心碰到桌上的匣子,她顺手打开。里面露出青翠的碧玉笛。不知是哪位客人所赠,也许是位知己,也许只是个附庸风雅的俗物。笛身暗纹清晰可辨,上面还依稀有“齐奴”二字,她举笛唇边,一声清悠在耳边漾了开。

如果不是门被风吹开,她真的以为又回到了老地方。那是她离开许久的家乡,那里的山和那里的水都是她梦里的风景,还有时时出现在河边的那位渔哥。这好象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一点也不在乎裙角的破烂,不在乎每日素面,这些不是她生活的目标。她只要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齐就能得到邻居的赞美,因为上天赐给她绝艳惊世的容颜。但现在想来也许没有这容貌她反而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十一岁那年她被她的哥哥卖掉了。只是因为家里穷,只是因为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当时贪图嫁妆她还不是做别人的小妾。只不过这家给的价更高。如今她的身价是当年别人给他哥哥的好几百倍,如果哥哥知道的话,该会怎样懊恼。想到这里她心里竟然有丝笑意。是报复后的快意吧。奇怪,她哥哥又不可能知道她现在的任何事情。早就——他也许早就死掉了。

蜡烛被风吹熄了,丫鬟慌忙找火石,黑漆漆里好象到处都有人一样。“不用找了,你们都下去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惊得她几乎站起来。那些丫鬟却认得这声音慢慢退出去,临走把门又给轻轻带上了。她周身的感觉突然敏锐起来,空气细微的流动都让她不安。正当她不知所措时,蜡烛被点燃。趁对方未转身之际她飞快的瞟了一眼他的背影旋即低下头。

“对我毫无印象吗?我们以前见过一次。”他看出她眼里的迷茫。“是我相貌平庸了吧,一面之缘是不可能让你记住我的。我刚才在门外听着笛声,可惜被风吹散了。你可以重新再吹奏一遍吗?”

真的见过面吗?那么一定没有说过话,这么温柔的声音听过后怎么会毫无印象?她的话在嘴边打了转又放回心里去。只是默默拿起笛子,清悠再次响起,谴走一室的寂寞。窗外月光皎洁,已不似刚才那般清冷。

山茶和牡丹都已开过,落了一地的花瓣。她从不许别人踩上去,也不叫人打扫只是时常看着这些花瓣发呆。两个丫鬟见她靠在凉亭乘凉便自顾坐在一边的台阶上说话。她闭着眼睛享受带着花香的微风。

“你回家两天,也没人跟我说话快闷死了。”

“下次得了空带你去我家玩,我跟我娘说你在这里经常照顾我,她早想见见你了。”

“你真好,还有个家。”那丫鬟叹了口气。“我八岁就被卖到这里……”

“大小还不都一样。哎,听说夏侯大人府里上个月配了几个……”她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小了。接着传来两个人的笑声。“少胡说,我最多也是给了管事的儿子。你还真以为他们能跟老爷把我讨了去。”

“去了也不好,听说皇帝快不行了。”

“你小点声。”

“没关系,王将军虽然是皇后的弟弟,和老爷斗了这些年始终也没占到便宜。那时还有皇帝给他撑腰,现在可没这么好的事了。”

“他好歹也是太子的叔叔啊。”

“我哥哥说,太子的婚事都是贾家人一手策划呢。听她们家的丫鬟说那个小姐长得又黑又丑,正经的绝对进不了宫。到是我们家这个该是个进去的。”丫鬟说着往这边瞟了眼,见她没反应才又转过头。“我还听说太子脑子有点不太好呢。”

“你哥哥怎么知道这些事?”

“他在潘府当差。就是那个给事黄门侍郎。他年轻的时候风光着,听我娘说男人里再没比他俊俏的了,就是每天看他一眼心里也是舒服的。”那丫鬟又轻轻笑了起来。

“看你脸红的,想些没正经的事情。”

“呸,呸……你就有正经了。唉!我们这样的人也别管那些事还是担心下自己的后半辈子吧。就是跟了管事的儿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恍惚的又没听到后面的话,好象睡着又好象还醒着。“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没看见她睡了吗?也不知道拿东西盖一下。”

“我没睡。”她睁开眼睛,“是风吹舒服了闭下眼睛。”已经是晚饭时间,她是真睡着还睡了很久。“怎么?”她才发现石崇身着孝服。

“皇帝驾崩了。下午的时候。”他神色有些疲惫。“绿珠,你很长时间都不能吹笛子了。”他是这么说的。绿珠抬眼看着他。难道他关心的是不能听到她的笛声吗?“只是笛声能够暂时消去你眼里的寂寞啊。”他理了理绿珠的头发,“去换衣服吧,该吃饭了。把那些色服都收起来。”

她觉得头晕晕的,回到屋里便动手除去头饰。丫鬟上前帮忙,又准备素服让她换上。这是件没穿过的,不说是新的因为从样子看至少也放了好些时候了。洗去妆容才看出自己的憔悴,这里的生活填补不了她内心的空虚。物质上什么都不缺却暗示着她精神上的匮乏。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要求啊,爱是离自己很远的,恨又找不到目标。是这样麻木的重复着每一天让自己变憔悴的吗?她对石崇没有感情可言但是他为何能说出那么理解她的话?他甚至知道自己的灵魂是附身在笛音里的,没有了笛音也没有了她的灵魂。她的手下意识的摩挲着笛身,慢慢摸到那两个字。“齐奴”这到底是什么,是笛子的名字还是笛子曾经那个主人的名字?她开始渴望知道是谁送她这支笛子,它完全符合自己的想法,能够在演奏时充分发挥出音调的极致。

大概是夏天到了的缘故,先帝没有停满九九八十一天就下葬了。绿珠不是诰命夫人,她只是个小妾当然没资格去送葬。但她情愿就在这园子里待着,而且她也知道石崇虽然喜欢炫耀她却从不让她去见客人。新皇帝登基也没花多少功夫,一切都按照旧制。她听说新皇帝有些痴呆,皇后又异常凶悍。皇太后已经完全失势,那个什么王恺王大将军也很少再被丫鬟们提起了。倒是几个新鲜的人名可以常常听到,比如成都王司马颖,长沙王司马乂,河间王司马颙。唉,这又关她什么事了呢,还不是和从前一样过日子。

石崇在西边又起了个新的园子,听说他好象又要买个侍妾。这话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跟长了翅膀一样一时间满园子人都知道了。丫鬟们有些着急,因为绿珠如果失宠那也意味着她们跟着失势。她们想尽办法打听新买的侍妾会是什么样的人,每次石崇来,她们都找出最漂亮的衣服和首饰来打扮绿珠。可是绿珠丝毫没有兴趣打扮自己,她好象一点没有危机感。又或者她根本就是希望没有人注意她。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衣服,好象只有这样她才能意识到自己,才能感觉的自己是真实的。

“老爷不在,您别往后面去了,内院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我跟你家老爷的交情,看下他的新园子都不行?这大太阳底下不都躲在屋里嘛,怎么会碰到。”

绿珠听到男声连忙起身回避,却已来不及。她赶紧低下头匆匆绕开。不回头她也知道对方盯着自己。“他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无礼?”绿珠厌恶的说。

“好象是赵王的心腹,叫什么孙秀的。”

“赵王?怎么又多了个赵王?”

“他原是琅玡王,新帝登基不久就封了赵王。似乎跟皇后家走得很近。”

“他是先帝的弟弟吧,那做侄儿的封他个赵王也没什么。”绿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是依稀记得刚才那个人的眼神,觉得异常不安。

晚饭后她谴开丫鬟独自坐在廊下发呆,最近都没有吹笛子,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吹越是想弄清楚笛子背后的故事。她也要人去问过当时帮她转手的人,可对方说时间久了记不清楚。也许她不该知道吧,她想。原本生活就太平淡,太乏味了所以总爱想些奇怪的事情。东西是谁送的,过了这么久都没想弄清楚,偏偏这一刻不能释怀非想知道。她叹着气仰起头,月色淡的很没有她喜欢的那种清朗。天上的星宿倒是格外的清楚。“紫薇垣很是异常,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石崇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我没看出有什么异常啊,开阳依然是最亮。”

“星星是天空的语言,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得明白。而且也许不明白会好些。”

“看透天机难道不好吗?可以避免许多不好的事。”

石崇摇了摇头,“先知者不祥。所以看不透天机会更好。”看她不明白他又说,“如果你明天不可避免的要死去,那么你希望你现在知道还是不知道?”

绿珠低下头不出声,不可避免的死。那么她愿意象现在这样,而不是惶恐的等到那时刻的到来“星宿真能表示命运吗?哪颗是我的呢?大人。”

“我不知道也从不关心哪颗是我的。只要我现在能这样安逸的坐在你身边就够了。”

绿珠右眼轻轻跳了下,他说只是身边有她还是有个人陪伴,是谁都不重要?她想问问那园子,但终究没有开口。她只是个侍妾,侍妾的意思很简单。

这是她进府过的第二个夏天了,蝉儿还是那么聒噪的叫着,荷花依旧开得粉嫩,新园子里的花草也长整齐了。用人们都在忙着打理那园子。她的几个丫鬟们懒洋洋的斜靠在走廊的柱子上说话。“老爷请您去花厅,说是来了客想见见您。”

绿珠偏过头有些诧异。石崇一向不许外头人见自己的。她回房间换过衣服仔细梳理一番赶到花厅。上坐自然是石崇,他右手边依次坐着两个少年。“这位是钟玉衡,那位是嵇瑶光。是我任荆州刺史时结识的忘年交。”两人起身向绿珠回礼。绿珠趁机将他们打量。虽然衣着华丽不逊京城子弟,举止相貌全无轻浮之气。难怪石崇会愿意他们见到自己。

他们所谈无非是朝中之事,其间又夹杂了些某某最近新作。绿珠从来不感兴趣的话题今天听来也不像平时那么乏味。“看我们只顾自己。绿珠,厌烦了吧?”石崇转过头来。

“妾闻所未闻之事,听来只觉有趣。”

“有趣?”石崇大笑,“好个有趣。来,今日就摆宴金谷园。你好好为两位公子表演。玉衡的笛音也是婉若天籁,不如你们合奏一曲。”

她头一次进这园子着实吃了一惊。中庭那主楼气派自不必说,光是奇花异草就令人目不暇接,更有孔雀鹦鹉在其间穿梭。逛着逛着差点忘了时间。石崇见她新的装扮仿佛很满意,两个客人也频频赞叹。绿珠从丫鬟手里接过笛子,钟玉衡也拿出他的笛子,对她点头示意了一下。绿珠无意瞟了眼他的笛子竟然半天没回过神来。钟玉衡的笛身青翠欲滴居然和她的一模一样。她下意识的把笛子举到唇边,也不知是怎么吹完这一曲。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手中的碧绿。自己的笛子和他的有什么联系吗?他的笛子上可有“齐奴”二字?她太想知道了,因为在她心里已经默默把赠笛之人视为知己。虽然不曾见过却一直在勾勒他的摸样。如果真是他,那么他便是自己的知己了。可是他今天的表现,似乎从前并没见过自己。谁会送东西给自己从没见过的人呢?何况听石崇的介绍他是才来京城不久,而以前就没怎么来过。她又抬眼去,两个都是漂亮的少年,和自己年龄正相仿……要是能过去问下多好。她转过头依旧对着石崇,其实石崇四十二、三也不觉得很老,只是少了少年意气风发的感觉。自从自己日日面对他,倒也没觉得如何。现在比较之下他是差远了。

偷偷又看了眼对面几上放着的玉笛,绿珠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即希望那是自己的知己,又害怕他是。当虚幻的遐想变成现实,她快没有接受的勇气。再瞧钟玉衡看自己的眼光竟然有些不同了。她脸上悄悄飞上两片红云,眼里却积满泪水。她推说头疼提前离开。不是不愿意面对她梦里描画千遍的人,实在觉得再坐下去会泄露心底的秘密。她不是自由身,没有选择。甚至连上去和他说两句话都是受约束的。

现在石崇对她的喜爱更微不足道了,他再买侍妾对绿珠来说是个好消息。她满心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虽然这会使自己陷入困境,她已经没有办法克制自己。那天以后到现在她没有钟玉衡的任何消息,她不能问。石崇会疑心吗?凭他完全可以影响到那个少年的仕途,绿珠把想法闷在心里,渐渐闷出病来。“等天气凉的时候就让她搬进那园子,除了我亲点的那几个人,其余一律不许入内。”石崇好象在门外吩咐什么,她恹恹的转过身背对着石崇。石崇握住他冰冷的手。“这些时日公务繁忙对你照顾不周了。”他又摸了下绿珠的额头,“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告诉我。或者我每天来陪你说说话也不至于太闷。”

“大人不必理会,过些时日绿珠自然也就好了。倒是大人身体要紧,进来的新人大人可不要冷落了才是。”

“什么?这话你听谁说的?”石崇又生气又好笑,“难道你是为这难过吗?别听那些下人乱说。没有这事。我打算过些日子让你搬到园子里去好好养病。绿珠,我对你的一片心意还值得怀疑吗?”

绿珠闻言泪便止不住的流下来,心已经背叛,叫她怎么消受这宠爱。

如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毫无变化的过下去她的心也许不会再起涟漪,可偏偏在她快要死心的时候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这已经是她进石府的第八个年头了。比起那些二八女子她老了,也憔悴了些。但她在石府,仍然占据金谷园。只是她不再穿素净的衣服,也开始用珠宝填补内心的空虚。或许这所有的一切都带着些须的怨恨。恨谁呢?她没有目标。这个时候赵王又进京了,他点名要去金谷园赏玩。已经是冬天了,园子里菊花尽谢,梅花又没到开的时候,他来看什么呢?

绿珠是不能避而不见的,他是赵王,是皇帝的叔叔。人群中只有玉衡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他不再是那个少年,而是变得更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三年前他娶了个女子,绿珠为此又病了数月,只是那之后把想他的一份心慢慢变淡了。她不是糊涂,只是心底认定这世上最懂她的人就是钟玉衡。玉衡,是紫薇七星之一的名字,也是绿珠夜夜遥望的那颗。她相信这是决定她命运的星。

钟玉衡朝她走过来,她想起身避开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这便是绿珠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打乱了她的遐想。他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绿珠。“果然明艳动人,只是——跟我上次见过的有些不同了。”他这样一说绿珠才仔细打量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时金谷园才刚建成,我进来看时和你不期而遇。”

那时?她想了好久才依稀记得有个人闯进园子。绿珠把脸色缓和了下,“当时都怪绿珠没见识,不知是大人。”

“那时的你衣着素丽,清淡恬宜完全不似今日艳光四射倒更显得娇艳动人。”

绿珠飞快的瞟了眼钟玉衡见他似乎不太耐烦,“大人过奖了。两位大人这边请。”她忙亲手递上茶。“钟大人一向可好?”

“好。”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让绿珠心下有些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