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结果呢?你试了么?有没有效果?她好转了么?”
“至少……没有你预想的那么糟糕,是不是?”
对于方东一突如其来的逼问,宋怀南深感不堪。
他真的有点累了,越到最后,那种感觉就越强烈。
难道,真的要把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呈现给眼前的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年轻人么?
他很怀疑。
不过,他也并不完全是个陌生人。
这点,宋怀南不得不承认。
其实,在他第一次看见方东一的时候,就明显感觉到了。
方东一让他不太相信刘堪已经死去的这个消息,尽管他就是那个把消息传递给他的人。宋怀南洞悉到了刘堪在方东一身上留下了一些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就象恋舞当初留在他身上的一样,只不过各自背负的角色不同罢了,可是,他却必须全盘托出,凭什么,凭什么呢?
然而,这个年轻人一直吸引着他。
或者,当初,刘堪也是因为同样的道理才认定这个实习医生来做自己的心理诊疗师的,他眉清目秀,永远那么端庄、稳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不信任的气质。
是心理医生本身的职业魅力么?
说不上来。
宋怀南只知道,一旦他身上具备这样的条件,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抗拒对他倾囊而出的渴望。
他果真是个很有职业天分的人。
宋怀南忍不住这样想。
现在,恋舞已经不在了。
刘堪也跟着消失了。
方东一的出现,是否也意味着命运要我就此把所有苦难和回忆统统放弃掉呢?
我的、恋舞的、还有,未知的刘堪的……
宋怀南默默思忖着,然后,再度迎接方东一的目光。
他忽然,变得比之前更加坦然了。
仿佛,已经不需要再去深究刘堪在方东一身上留下的那些秘密。
既然什么都无法改变,又何必在乎那么多?
而与此同时,宋怀南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的方东一,脑海里正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无数张未曾谋面的脸,接二连三地浮现了出来:
刘堪、欧阳澈、司徒伦、韩晓、高木 熏……还有,眼前,最最真实的那一张。
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悸,就在宋怀南说到对恋舞坦白病情真相的那一幕,突然楸住了方东一的心,而那些陌生的面孔,乃至最后,聚集到一起所堆积而成的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容器,让他冬眠了许久的第六感,骤然间苏醒过来!
自从刘堪消失后,曾几何时,他认为一切都结束了――
从去中山报到的第一天开始,直到亲眼目睹恋舞叹为观止的容器结束。
他的第六感再也不会闪耀灵光,只因,它是因此而来,也必将因此而去的。
可是,现在,就这一刻,它又惊醒了。
并且,正毫无疑问地向方东一传达着那似曾相识的,连接着噩梦与回忆的神秘讯息。
梦魇背后的秘密!
这一次,方东一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这句话,并且,不再有任何的疑虑。
他想:难道,恋舞的偷情和她身患的疾病有关?
她生前对刘堪隐瞒一切,又为什么要在死后,一再将真相转变成噩梦植入刘堪的脑海去反复折磨他呢?
难道,她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刘堪痛苦,而是为了让他去找寻她的痛苦?
“方东一!方医生?”
思绪在这个时候,忽然遭到了宋怀南的拦截。
他好奇地看着方东一有些灰苍的脸。
“你怎么走神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啊?”
“没有,我没事,没事……”
他局促地站了起来。
“我想,想要上厕所。”
“那就去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方东一立刻转身离开座位。
“喂!”
宋怀南有点不放心地抓住他的手腕。
“我说,要不要休息一下?坐了整整一下午了,你不累么?”
方东一摇摇头,眼神依旧涣散。
“外面已经不下雨了,我们出去走走,然后,另外找个地方再继续如何?”
“不,不需要。”
“就在这里好了,我觉得在这里比较好。”
宋怀南领悟到什么,追问道:
“当初,你和刘堪也是在这里谈论恋舞的,是不是?”
“只有几次而已,大多数约会都是在我办公室里的。”
“哦……我想也是。”
他似乎不打算再接着往下问。
于是,方东一顺势挣脱了他的手,往最后面的厕所走去。
他得一个人,在那里把头绪好好地理一理。
宋怀南注视着方东一的背影。
心里也在想:那时,刘堪和他坐在这儿的时候,他们又谈了些什么呢?
二
失业让刘堪变得相当情绪化。
尽管,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却还是无法克制自卑的随时侵扰。
恋舞变得很小心,尽量让日子照着平常的样子过,但是,刘堪还是会偶尔发发脾气,嫌这嫌那地宣泄着一些没道理的怨气。恋舞没觉得怎样,宋怀南让她多给刘堪一些时间去调整,并告诉她,男人的事只有男人自己能处理,女人是帮不了任何忙的,于是,恋舞坚信,足够的宽容和谅解会尽快让刘堪恢复正常的。
当然,事实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快。
刘堪直到春天快过去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这趟辞职彻底断了他的后路,重返医疗行业已是不可能的事,而他,又实在不想当个医药公司的“药贩子”,就这样一拖再拖,日子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恋舞从来没让刘堪有一丁点这个家现在是她在养着的感觉,甚至连自己多接了几个省市级生物竞赛的辅导课也没让他知道。但是,刘堪心里清楚得很,他已经在这个家里吃了一年零四个月的白饭了。他不想这么想的,也确实没有人让他往这方面去想,归根结底还是自卑与自尊冲突到白热化的结果,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没得救,干脆买块臭豆腐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
但是,这个周末,出了一件意外,使得刘堪的命运有了峰回路转的机会。
不过,而今,当他借由尚未魄散的灵魂再次观望这一过程的时候,竟然发现,真正给予他另一个人生机会的其实并不是那个小杂志社的社长,而是他的妻子恋舞。
恋舞不得不把字条交给刘堪,她意识到时机不是等来的,而是必须自己创造的,倘若真的等到刘堪情绪稳定时再拿给他,恐怕,人家早就另谋其主,将他抛在脑后了。
“什么东西?”
刘堪问她。
“《健康与卫生》杂志社想请你去主持一个专栏,不晓得你有没有兴趣。”
“他们怎么知道我辞职了?是你告诉他们的,是不是?”
恋舞对他无端的恼怒无动于衷,依旧自得其乐地整理着手里的凉拌菜。
“没有,对方说是因为打电话到医院找你没找到,是他们说你已经辞职快一年了。”
“那…你怎么跟人家说的?”
他的语气顿时萎缩了。
“我说,你现在有自己的事情在做,不知道会不会答应他们。”
刘堪哑口无言。
恋舞背对着他站在厨房里,可是,他却连看一看她背影的勇气也没有。
“我知道,你心里已经后悔了。”
他非常懦弱地自言自语。
“后悔嫁了个那么无用的男人。”
“男人四十之前没机会,就意味着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了,你不觉得这很恐怖么?”
“你们女人都是这样的,不说并不表示不这么想,那是无声的抗议,我知道的,心里明白得很……”
“能不能先不说这个?”
恋舞漠然回头。
她望着刘堪低垂的鬓发,远远的,好像已经掺杂着些许银丝了。
她觉得心疼,想过去抱住他的头,可是,又觉得不太合适,于是,用很温柔的目光望他。
刘堪始终没把头抬起来,他错过了她,也等于错过了自己。
“先吃饭吧,杂志社的事,你慢慢再考虑,也不急在这一时,待遇什么的我都写在上面,你自己琢磨琢磨,我是觉得还不错,不过,还是得你自己喜欢才好。”
说到这里,恋舞忽然停了下来。
她持续地,用比刚才更加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并期待着,他能够暂时不要去想那些自卑自信的问题,而是很简单地抬起眼来承接她就好,承接她的温柔,她的理解和爱护,只要他想看,就一定能看到,这一切并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感情。
很可惜,他没有。
刘堪只是拿起筷子,默默地把米饭扒进嘴里。
但是,却嚼不出半点香味来。
夜里。
刘堪被耳畔嘤嘤的哭声捣扰。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于是便翻个身继续睡下去。
但是,床头灯微弱的光覆盖了他的眼皮,迫使他不得不把眯缝的眼睛张开。
是恋舞。
她独自一人屈膝坐在床上,抱着被子蒙着脸,像是在哭。
“恋舞,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呢?”
刘堪紧张地把她的身体扳过来。
恋舞不说话,泪水染湿了睡衣。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做恶梦了么?你可别吓我。”
刘堪真的有点被吓到,那一刻,他的脑袋特别清楚,几乎把落榜、失业,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他只知道恋舞在哭,除了看电影和电视剧的时候,他从未见她哭得那么伤心过。
刘堪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反复审视,发现她的眼睛很迷惘,好似半梦半醒之间。
“没…没有,我没做恶梦……”
“那你哭什么呢?”
恋舞吸吸鼻子,刘堪帮她把眼泪擦掉。
“我刚才,上完厕所就一直睡不着,所以,就看你睡。”
“你睡得好香啊,可是,看着看着我突然就想到,如果将来你比我早死我该怎么办?我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然后,我就一直这么想下去,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怖,就好像你真的已经不在了,然后,眼泪就下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总之,就控制不住哭成这个样子了……”
刘堪扑哧一声笑出来,不单单因为恋舞现在看上去的样子相当傻。
不晓得为什么,他感到胸口堵了很长时间的那股闷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紧跟着,某种清新笨拙的氧气替换了它,就好像一把爱管闲事的扫帚,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手忙脚乱横扫一气,却居然也能把久郁的阴影消灭得如此干净?
他觉得恋舞真是个可爱又不可思议的女人,于是,把笑声打住,眼神恢复到往昔的亲和。
“没见过比你更离谱的女人,居然三更半夜诅咒自己的老公。”
“我没有!”
她即刻声辩。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那上头去了,早知道找本书看看就没事了。”
刘堪立刻再度将她拥牢。
“傻女,我怎么可能比你早死呢?”
“要死,也一块死,我跟你保证,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真的?”
她还沉浸在恐惧里回不来。
刘堪忍无可忍地用手指点了她的脑门。
“我说你脑筋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啊?”
“刘堪!”
她再次叫住他。
“我从来没后悔嫁给你。”
“以前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不可能的,我知道自己的感觉,你不要拿我和别的女人比。”
“我胡说瞎说,你还真信。”
“你别应付我,我是很认真的。”
她推开刘堪,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
“有钱也好,没钱也罢,我只知道跟你在一起,每天我这里都觉得很开心。”
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前面。
“我不是随便说说的,那是我真实的感受你明白么?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个正常的女人,你就当我不正常好了,我就是不在乎别的,除了你。”
“所以,你千万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刘堪真受不了,只好把她抱住,然后一起重新躺下。
“好了,好了,这些你不说我心里都明白,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好,很多话听过也就听过了,放在心里做什么呢?真傻!”
恋舞默默点头,像是折腾累了,昏昏沉沉马上就要睡过去的样子。
这时,刘堪的脑袋却比醒来时更清晰了。
他喃喃地对恋舞说着:
“其实,我也觉得那工作不错,待遇比医院好很多,虽然当不成导演,当个记者写写文章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恋舞没声音,显然已经睡着了。
有一滴未干的水珠还挂在她的眼角边上。
刘堪轻轻地用舌尖舔,然后吞下去。
奇怪,喉咙里居然充满了蜂蜜似的回甘。
三
“刘堪和恋舞的婚姻如你所料出现了问题。”
“你在暗示什么呢?”
“你以为,恋舞就因此而仰赖我了么?”
方东一无可奈何地笑笑,他觉得宋怀南这么说一点意思也没有。
“恋舞不是那种女人,而你,也不象那种男人。”
“别太高估我,男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抵挡不了诱惑。”
“我没有高估你,恋舞最后还是跟你在一起了,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是她唯一保持着长久情人关系的男人,难道不是么?”
“事情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她并不爱我,或者,她从来就没有用心爱过我。”
“她只是需要我。”
“就象她需要别的男人一样?”
方东一插嘴。
“看来,你知道的并不比我少。”
这回,轮到宋怀南笑了。
紧接着,他忽然低下头去,以一种特别自以为是的姿态独个儿继续笑着、思考着,但是,方东一却觉得事实上他是在嘲笑自己。
再抬起脸的时候,他的表情是轻蔑而傲慢的,正如他接下来对方东一说的那些话:
“方医生,要知道,你并不是刘堪,即便是刘堪,当他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之后也没有对我本人作出任何评价,你又何必费神替他来打这个抱不平?”
“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可是,你的语气却帮你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从一开始,你就是以‘恋舞男人中的一个’这样的眼光来看我的不是么?可见,你还真是找对人了,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一系列的恶性循环是怎么开始的,我想,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人性真正的痛苦是怎样的。”
“其实,坦白说,我并不想告诉你,直到现在、这一刻,我也打心眼里不想。”
他的语气忽然变平和了。
“为什么?”
“不希望我打扰到你和恋舞之间的隐私么?”
“不。”
他立刻否决。
“是因为,你有一双和刘堪一样软弱的眼睛。”
“我觉得,让你知道这样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之前,我已经对刘堪做过一次,然后,你告诉我,他自杀了。现在,你又要我再对你说一次……其实,你和刘堪这样的人是不该知道这些的,这对你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不是刘堪,我只是他偶然认识的一个心理医生,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的关联。别忘了,我可是这整个事件里唯一的局外人,有理所当然的承受力。”
“哦?真的么?”
宋怀南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么说,你是真的没有爱上她。”
“我?爱上谁?”
“恋舞啊。”
“难道不是么?”
话一出宋怀南的口,方东一整个人,从头到脚就全悚直了。